“既然你如此忠心耿耿,老朋友……”
塞舌尔冷笑道:
“当初又何必自诩清高,丢下一切一走了之?”
卡西恩皱起眉头,不解地望向旧日同僚。
不止如此。
塞舌尔冷冷盯着对方:
卡西恩,他那时多么潇洒,多么清高,只因看不惯世事灰暗,就毅然辞职,对无数人羡慕嫉妒渴求不得的职衔爵位弃如敝履,毫不在意。
当真有古骑士之风。
只是……
塞舌尔死死摁着剑柄,强忍心中的不适感。
他这样潇洒自在,道德高尚,发表了一番清高的感想后便飘然而去,却把其他留下来的人,把他们这些为了挣一口饭而不得不满身泥泞蝇营狗苟的尴尬俗人,置于何地?
就连塞舌尔补上他空出来的职位头衔时,都像是拾人牙慧,受人施舍,更显得自己俗不可耐,才不配位。
但卡西恩的职位头衔有多少是靠家世出身得来的,多少是靠奋斗功绩得来的,他真的不清楚吗?
为什么却偏偏显得他洁身自好,而自己庸俗不堪?
更难以理喻的是,去则去矣……
“而你又为什么要现在回来?”
塞舌尔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厌恶与不屑:
“就为了攀上更高的高枝?”
是对的。
泰尔斯看着他们的对峙,心有所感:这两位老朋友在过往关系复杂,恩怨难辨。
也不知道多伊尔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做我愿意做的事,”卡西恩沉默了一阵,“而在此时此刻,对希莱小姐忠心耿耿,碰巧是其中之一。”
塞舌尔不屑轻嗤。
“不像你,老朋友,你从过去到现在,都只能也只有‘忠心耿耿’,”卡西恩望着塞舌尔,再有意无意地瞥向泰尔斯和詹恩,“不管你愿不愿意。”
塞舌尔的瞳孔瞬间聚焦。
他猛地握紧了剑柄,深呼吸两口。
是了。
他死死盯着老同僚,咧嘴而笑,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却越发痛苦不甘:
是因为在卡西恩眼里,有些——大部分普通人穷尽一生都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来得太简单太轻松,甚至生来就有,所以可有可无,毋须在意,遑论珍惜。
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超然物外,清高自洁。
也许还不是故作虚伪,因为这帮幸运之子,这群天睐之人,他们就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着,兴许还觉得自己可崇高了,可超然了。
唰!
塞舌尔抽出长剑,估算出手的距离和角度,冷笑不已。
而像卡西恩这样的人,他们永远想不通为什么:像他塞舌尔这样三代都活在贫民堆里抢饭吃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费心钻营,这么奋力向上,这么锱铢必较,这么野心勃勃不安其分?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得抬头看看日月星辰,风花雪月,天地壮美?
为什么他们非要活得那么用力、那么辛苦、那么艰难、那么做作,把头、腰乃至膝盖压得那么低?
为什么非要为那卑鄙俗气不值一提的三瓜两枣,挣扎得满身泥泞,肮脏难看,尊严全无?
骑士勋爵的头衔很特别吗?军团上尉的地位很厉害吗?出身贵胄很了不得吗?生来有没有土地财产家世人脉很重要吗?跟不同阶层的人相处共事很费心吗?每天多吃一碗肉或少吃一餐饭,每月的薪俸多十个或少十个银币,真的是很要命的事吗?
人生在世,愿意做的事就做,不愿意做的事就不做,这很难吗?
人难道不该是生来就轻松而美好,自由而独立,幸福而自洽,不受外物拘束,不被他人制约的吗?
唰!
卡西恩同样掣剑出鞘,他侧着身体,左右打量着神殿四处的守备力量,筹算突围。
“我不想与你为敌,塞舌尔。”
“错了,卡西恩。”
但塞舌尔杀气腾腾,他的回答让卡西恩难以理解:
“你以为你不想。”
祭坛前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马略斯蹙起眉头,怀亚下意识拦在泰尔斯身前,严阵以待。
费德里科若有所思,詹恩则仍旧出神,对身边事恍若不闻。
远处的守卫们注意到了这里的不寻常,但是没有人敢靠近。
“就算你们把我留下来,”卡西恩望着前后左右,乃至地位高低的阻碍,轻哼道,“她最终也会收到消息的。”
泰尔斯心情一沉。
他是对的。
泰尔斯内心的声音小心提醒他:
那姑娘的神通不能说广大,但却足够邪门。
希莱会知道的。
而那就是你们之间信任崩塌的时刻。
“够了。”
想到这里,泰尔斯叹了口气,打断这场越发危险的对峙:
“我跟你去。”
怀亚疑惑回头:
“殿下?”
只见泰尔斯拨开把他护在身后的怀亚,一步步走向剑拔弩张的塞舌尔和卡西恩,逼得两人齐齐放低剑刃,退开半步。
“我说,我会跟你一起去见希莱,卡西恩骑士。”
卡西恩有些讶异,在场的其他人也齐齐一怔。
“我不打算隐瞒她。事实上,我要亲口告诉她乍得维的事——赶在她从别处知道之前。”
泰尔斯忧心难解:
“而我只希望在那之前,您能再给我一点点时间,让我整理线索,制定对策——我希望,在见到她的时候,我能有更多更全面的消息,从而给出有价值的建议和帮助,而不是两眼一抹黑,徒留她一人消化愤怒和悲痛。”
泰尔斯坚定地望着他:
“我发誓。”
卡西恩凝视着少年。
“您的誓言,”他冷哼一声,对王子殿下毫不客气,“不是我的誓言。”
在场的大部分人齐齐蹙眉。
“我知道,我很尊重这一点,”泰尔斯尽力诚恳地道,“所以如果您坚持,我也只能妥协,丢下这里的事情,跟你去见她——免得我和她之间,发生什么误解和误判。”
詹恩回过神来,缓缓回头,费德里科则表情微妙。
卡西恩沉默了,他看了看一脸阴沉,寸步不让的塞舌尔,依旧不明白对方那股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
最终轻哼一声,收起佩剑,退到一旁。
“好吧。”
泰尔斯眼神一动:“噢?”
“我可以等,”卡西恩语气警惕,“但不会太久。”
泰尔斯有些意外。
他这是……答应了?
“她吩咐过,”卡西恩轻声道,“在城里,若有任何变故,均以殿下您的意见为准。”
泰尔斯不由一惊:
“以我为准……她……希莱真是这么说的?”
“你怀疑这一点?”
“不不不,我只是……”
哇哦。
泰尔斯有些受宠若惊。
她就这么信任我?
塞舌尔站在一旁,他不得不收起武器,心情复杂地看着耐心向卡西恩解释的泰尔斯。
是了。
他强行压下心底的不甘,摇头自嘲。
有些人,天生就有人青睐。
有些人,生来便毫不费力。
跟他不一样。
就在此时。
“你究竟想干什么?”一个沙哑又疲惫的嗓音传来。
所有人齐齐扭头。
只见神像之下,詹恩幽幽开口:
“你想要什么?”
“当然是稳住局面,减少损失。”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然后希望我们能找到……”
“不是你,”詹恩冷冷开口,他从地上起身,眼神阴冷,“我是说——他。”
众人跟随他的目光,看向另一位鸢尾花。
“你。”
南岸公爵冷冷道:
“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费德眉头一皱:“什么?”
“这是你做的,你策划的,至少是你授意的,”詹恩伸手指向地上的遗体,冷冷道,“在你手下跑腿的远不止洛桑二世,对吧——而这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就在你解除软禁重获自由,得以跟他们联络之后,发生了。”
“荒谬。”
费德里科面沉如水:
“我们是一起被软禁,也是一起被释放的,怎么就不能是你做的,你联络的?堂兄?”
“希莱是我的亲妹妹!”
“也是我的亲堂妹!”
当然,他们俩都有嫌疑。
泰尔斯无奈地闭上眼睛:早知道,就该把他俩一直关着,关到自己离开再说。
不,那不可能。
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及时发声,谨慎理智地提醒王子殿下:
你很清楚,泰尔斯:
仲裁旧案是个好理由,让你暂且获得了制约凯文迪尔的权力,拿到掌控翡翠城的资格。
但是反过来,它却不是个好借口:你一日不定审结案,不给出说法,不至少让一位凯文迪尔清白释放,那你就一日无法取信翡翠城,平衡局势,稳固天平。
也就无法称心如意地离开翡翠城。
你以此钳制凯文迪尔,牵制翡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