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他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公案之后,高坐的并非一尊堂官,而是整整五名品秩各异的官员,形成了一个异常隆重的审案阵容。
老朱在位时,便对官服图样定下森严规制,“文官用禽,武官用兽”,品阶高低,一目了然。
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鹌鹑,九品练鹊,等级分明。
朱允熥推行新政,在许多制度上都有更张,唯独这辨识官阶的补子制度,因其直观便捷,被完整地承袭了下来。
此刻,他视线一扫,便已将堂上五人的身份猜出了大概。
居中那位主审官,身着三品大员的孔雀补服,面容肃穆,气度沉凝,无疑正是山东按察使。
朱允熥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此人的名字。
沈墨!
若还在金陵,他大抵不会对这一级别的官员有太深的印象。
但既然来巡视山东,自然也对山东的官员多了几分关注。
此人,他曾在奏章中见过。
至于按察使身侧几人,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品阶井然,那位末座的七品鸂鶒,想来便是此地父母官,单县县令了。
一个寻常县城的杀人案,竟引来一省的司法主官亲自坐镇,会同数名高品阶官员共同审理,这阵仗本身就说明了此案的分量。
毕竟,席照雪可是实打实的将状纸呈递到了他这个天子御前,山东的官员,就算再怎么想遮掩,面子上的功夫,也得做足。
然而,在朱允熥看来,此案由按察使司领衔,而非由他新设的省级法司主审,这恰恰说明了他所推行的改革,在现实中遭遇的阻力与磨合的阵痛。
按照朱允熥的构想,法部之下,各省应设法司,与按察使司平行,专掌审判大权,从而实现调查权与审判权的分离,以求最大程度的公正。
县有法房,府有法科,省有法司,直至朝廷的法部,一脉相承,自下而上构建一个独立的司法体系。
只是,理想丰满,现实却多掣肘。
省级法司乃是全新衙门,从无到有,人员的选拔、机构的磨合皆需时日,远不如县、府两级,只需将原有典吏、刑房改制,便能迅速走上正轨。
如今,这新生的省级法司,仅仅是指导下级法科办案,便已是捉襟见肘,实在无力立刻接手,亲自审理朝这等直达天听、盘根错节的疑难大案。
因此,将此案的重审暂交由本就负责刑名勘察的按察使司,也算是一种过渡时期的权宜之计。
毕竟,改革非一蹴而就之事,新旧机构的权力交接,总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归根结底,还是新设立的省级衙门根基尚浅。
老朱在位时,地方并无“省”这一级完整的衙门,仅设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分权,互不统属。
朱允熥登基后,力排众议,新设巡抚,总揽一省大权,统管诸司,又增设了许多新的职能部门。
这些新机构,至今仍在艰难地运转磨合。
只能优先保障核心职能的运转,其余事务,暂由原机构代管,待日后人员齐备、流程顺畅,再逐步移交。
改革之路,道阻且长。
在他这般雷厉风行的推动下,大明的变革已是疾风迅雷之势,但要让这庞大的帝国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终究仍需时日。
升堂鼓响,堂下旁听的百姓顿时起了些许骚动,交头接耳之声嗡嗡而起。
“肃静!”一名衙役头目立时出班,声如洪钟地断喝道:“此乃公堂审案,旁听者不得喧哗,再有鼓噪者,立时驱逐出衙!”
堂下瞬间鸦雀无声。
此时,只听得居于正中高座的按察使沈墨,目光沉静地望向一侧,淡然开口道:“赵县令,今日是在单县县衙重审此案,便仍由你主审,我等旁听即可。”
位居侧席的单县县令赵文远闻言,不敢怠慢,当即离座起身,躬身拱手道:“既是臬台大人钧命,下官自当遵从!”
说罢,他转向堂下,声调一沉,吩咐道:“传原告、被告暨一干人证到堂。”
很快,数名差役便引着一行人进入大堂。
为首的正是此前拦驾告状的席照雪,其后跟着一名身负镣铐的青年男子,想必便是她的弟弟席云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