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队伍的领头法号子晓,暂时接管穆家庄所有事务,穆清正交代族人收拾行李离开穆家庄,包括他的妻儿,而他自己却要留下。
彭老丐跟杨景耀没吃着想吃的牛肉,连饭也没有。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安居一方的小城,现在却已乱成一团,沈怀忧跟他们坐在城墙一角歇息,杨景耀啃着随身带的馒头。
许义双手各提着个三层食盒走来。“公子!”他将食盒打开,取出盘碗一一放在地上,里头有烤得酥焦的鸡肉,还有鱼片、烩三鲜跟彭老丐最想吃的牛肉。
“子晓大师说事乱无法招待,请公子海涵,稍后再向公子致谢。”
沈怀忧问道:“弟兄们还好吗?”
许义道:“只受了轻伤,都在休息。”
彭老丐立刻凑上前来,无视许义不满的眼神,也不用筷子,伸手捏块鸡肉塞入嘴里,赞道:“当青城世子的兄弟就有这好处!”
沈怀忧让许义退下,对杨景耀道:“杨兄弟一起吃吧。”
杨景耀道:“我吃馒头就好。”
沈怀忧道:“看杨兄弟吃得这么香,我都好奇这馒头什么味道了,能否分给在下半个?”
杨景耀道:“一人一种命,我是吃馒头的命,你是吃鸡腿的命,就算今天突然想吃馒头,能吃几天,吃多久?”
沈怀忧笑道:“总要尝过才知道滋味。”
杨景耀答道:“没多的了。”
沈怀忧也不恼他无礼,问道:“觉证大师呢?”
彭老丐指着另一端道:“还在那儿救命。”
沈怀忧道:“我去找大师,彭大哥可得给我留些。”
彭老丐吃得唏哩呼噜,话都说不清:“你先去,我再吃两口,饿死了。”
沈怀忧起身,提着一盏灯笼离去。彭老丐又夹了块牛肉放嘴里,望向杨景耀:“你今天在城墙上有没有见着沈公子?”
杨景耀道:“见着了。”
“他本来不用上城墙,可他偏偏上去了。”
杨景耀默然不语。
彭老丐掀起食盒最下层:“他还替和尚准备了斋菜,挺有心啊,还想着一起吃饭。”
杨景耀默默吃着馒头,一块牛肉砸到他脸上。杨景耀抬起头,不满道:“干嘛?”
彭老丐道:“别太给自己长脸,吃吧。”
杨景耀默默将牛肉放进嘴里,跟着彭老丐起身,跟在沈怀忧身后。
※
沈怀忧提着灯笼沿着城墙来寻觉证,细微哀嚎声音远远传来。
“忍着点。”觉证跪坐在城墙旁,在微弱灯火下为一名浑身是血的俗家弟子急救,不住在伤者身上扎针,用特制的熏香为他舒缓痛苦,那人不住呻吟。
“大师。”沈怀忧轻声呼唤,走近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人肚子鼓涨,满是鲜血,沈怀忧虽不通医理,也能看出这人肚子里正在流血,脏腑受创深重,觉证压着伤者小腹,要他撑住。
“没救了。”是彭老丐的声音。沈怀忧回头望去,见着了默默跟来的彭老丐与杨景耀。
“他救不活。”彭老丐说。
“贫僧知道。”觉证回答,仍是专注医治伤者。
“你只是让他更痛苦而已。”杨景耀说道。
“贫僧知道。”
沈怀忧劝道:“大师也累了一天了,救人先救己,歇口气,吃点东西……”
觉证没理会沈怀忧,只对伤者说道:“撑住,就要找着了。”
彭老丐与杨景耀互看一眼,正要上前阻止,一名僧兵快步走上,怀里抱着个婴儿,高声喊道:“师叔!找着了,找着了!”
那僧兵将婴儿抱到伤者面前:“你媳妇还不能下床,我把你儿子抱来了。这是你儿子,你儿子!”
那伤患勉力仰起上身,接过襁褓看着自己孩子,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指轻轻摸着婴儿脸颊,笑道:“长得……长得……真像我……”
伤患微笑着断气了,觉证低头双手合十,默默诵了两句经文,低声道:“这人跟我说,下午泰山派攻打城门时,他妻子恰好临盆,他连自己孩子都没见上一眼,就上了城墙御敌。”
沈怀忧心中难过,问道:“你让他苦苦支撑,就是为了让他见儿子一面,含笑九泉?”
觉证默然不语。僧兵抱着婴儿起身,对觉证恭敬道:“师叔,我把孩子抱去还了,他爹娘还等着呢。”
沈怀忧三人都是一愣。觉证点点头,僧兵将孩子抱走,沈怀忧顺着那僧兵离去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对夫妻正殷殷望着。
觉证说道:“他妻子听说他上了战场,心神激荡,难产,母子……俱亡。我这师侄找了许久,才找着个刚出生的孩子。”
沈怀忧拍拍觉证肩膀,叹道:“大师,歇会吧。”
篝火前,觉证席地而坐,默默吃着素面,彭老丐躺在地上,双手作枕,翘着脚望天。
杨景耀扔了个馒头给沈怀忧,这还是杨景耀第一次主动搭理他,沈怀忧抬头望来。
“原来还剩一个。”杨景耀道,“就怕你吃不惯。”
沈怀忧感到一股暖意,笑道:“谢了。”
馒头又干又硬,握在手里,稍一用力便有碎屑落下,沈怀忧试着撕开馒头,但实在太干,只能一块块剥下。
他从没吃过这种馒头。
“好吃吗?”杨景耀问。
沈怀忧笑道:“饿极了,什么都好吃。”
彭老丐忽地骂道:“操!什么世道,好端端一家人,就一下午,灭门了,仇名状都没这么狠!”
觉证停下筷子,低声诵了句阿弥陀佛,念完继续吃。
杨景耀道:“嵩山想当第十大家,反出少林,上头起个念想,下头得死多少人?”
彭老丐一边折着树枝,一边问:“和尚天天念佛,你说,佛会来救我们吗?再过五十年,这世道是更好还是更坏?”
觉证放下筷子,拿袖子擦去嘴角油渍,双手合十,道:“缘起性空,因果有自,贫僧揣度不到,但知唯有慈悲佛法能感化愚昧,度世救人。”
彭老丐道:“嵩山派可没被佛法感化。”
沈怀忧道:“彭兄弟别老挑大师的刺,您倒是说说,您怎么看?”
彭老丐道:“路不平,有人踩。世道安稳,大家就是好人,世道不稳,总会有几个看不过眼的出来管事。”
杨景耀笑道:“彭镇浩,彭大侠,湘北道上救孤女,以一抵十退强敌,合着你才是救世的活菩萨?”
彭老丐丢了根小树枝在杨景耀脸上:“早上还拍我马屁,叫我兄弟,晚上就调侃上爷了!”
杨景耀笑道:“老前辈,爷是您自称的,可不是晚辈叫的。”
彭老丐呸了一声,问沈怀忧:“沈公子怎么想?”
沈怀忧想了许久。菩萨太远,大侠太少,青城在九大家中并不强盛,唯一的功勋大抵是先祖顾琅琊提出昆仑共议,停下三十余年战火。他道:“五十年太远,眼下尚未可知,沈某只望以中道传后,不偏不倚,后人的事,后人自担之。”
彭老丐笑道:“说起后人来了?你是青城世子,你儿子未来也是青城掌门,你倒是说说,这乱七八糟的世道,你打算怎么教儿子?”
沈怀忧想了想:“谦谦君子,灼灼有辉,退可独善其身,进能兼达天下,使太平盛世重临。”
彭老丐道:“这是打算教个圣人出来?杨兄弟呢?”
杨景耀沉思片刻,道:“我只希望我子孙能有骨气,不攀附强权,不欺凌弱小,我希望他永不屈服。”
彭老丐骂道:“操!我就说你总想造反,这不就露馅了?”
杨景耀道:“别光我们说,你又怎么教儿子?”
彭老丐道:“他要是还记得侠字怎么写,我就谢天谢地啰。我说和尚……”
众人看向觉证,觉证一愣,有些尴尬,道:“贫僧是出家人。”
沈怀忧道:“大师一身精湛医术,总不好不找个传人。”
觉证道:“那就希望他是个实诚人,不慕虚华,不图享受,若是能不近女色,潜心向佛,那便更好了。”
彭老丐搔搔头:“怎地我觉得这个最难?”
众人都笑起来,连觉证也笑了。
沈怀忧想起明日泰山派将再来,严正问道:“明日若穆家庄破,你们有什么打算?”
觉证道:“贫僧若是大难不死,要留在封县医治伤患。”
彭老丐骂道:“操!怎地大半夜的,和尚你这光头还是亮得扎眼?”
杨景耀道:“我得找到昨日那三兄妹,我送他们来,得保护他们周全。”
彭老丐笑道:“我打算躲你车上,跟着你青城旗号走,保平安。”
沈怀忧拱手道:“沈某定当尽力周全诸位。”
彭老丐道:“随缘吧。睡觉了,明日还得早起受死呢。”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觉证便开始医治伤患。沈怀忧与彭老丐、杨景耀登上城墙与少林领队子晓和尚会合。这位子晓大师是个虔诚的和尚,对怎么守城毫无想法,听说昨日是沈怀忧协助守城,于是道:“还请沈公子相助。”
“这么打仗,不输还有天理?”彭老丐在杨景耀耳边低声嘀咕,沈怀忧听见了,只能苦笑。
穆清下令开城门,让穆家家眷与民众陆续离开,车队拖得老长。送走妻儿后,穆清一扫昨日怯懦,站在城墙上,显然已有以死殉城的决心。
这不是为少林,而是为了穆家庄。
昨日的大雨让土地泥泞,沈怀忧希望能拖慢泰山派的脚步。他打听少林援军几时抵达,但他虽协助守城,终究是外人,子晓并未对他透露太多口风。
城墙上架起一口口大锅,下边堆满木柴,僧兵与俗家弟子备好弓箭。箭不多,这批急援的僧兵没带足够的辎重,守城的情况不容乐观。
援军先来还是敌军先来?还没到中午便有了答案,东面深绿色的泰山旗号飘扬着。
“烧油,备弓箭!”沈怀忧下令。
至少有五百人,沈怀忧想,说不定后面还有。他注意到泰山派队伍中有一个人穿着格外显眼的鲜红色甲衣,身形高大,马上挂着把斩马刀。
队伍排开,三座三弓床弩被架起,这是攻城利器,也是沈怀忧最不想看见的东西,看来泰山派大军有备而来。
在距离穆家庄两百丈远时,泰山派发起了进攻。沈怀忧喊道:“放箭!”箭如雨下,射倒许多泰山弟子,对方立刻射箭还击。
三支踏撅箭钉入城墙,钩索将城池牢牢钩住,少林弟子倒油,放火,用弓箭御敌。
第二排踏撅箭钉入城墙,杀声震天。
第三排踏撅箭射入城墙后,已足够泰山弟子攀爬,接二连三的泰山弟子登上城墙,彭老丐与杨景耀率领一众慈悲的少林弟子杀敌。
“西面!”一名少林弟子焦急地奔来,“城西有人来啦!”
子晓喜道:“是张师兄来了吗?”
“是嵩山的旗号!”
沈怀忧吃了一惊,他们只有两百余人,穆家护院不济事,无力防守西面。但现在没空考虑西面,城墙上的泰山派弟子越来越多,即便有守卫保护,沈怀忧也不得不拔剑应战。
他趁许义架住一名泰山弟子手上利剑,一剑捅进对方腰间。这是他第一次杀人,长剑贯穿别人身体的感觉非常古怪。
城墙上的泰山弟子越来越多,倒下的少林弟子也越来越多,彭老丐与杨景耀虽奋力杀敌,但周围敌人只多不少,且西面没有驻兵,嵩山很快就能攻进来。
“守不住啦!”彭老丐高声大喊。
杨景耀喝道:“我还能多杀几个!”
沈怀忧的贴身守卫张明、张亮兄弟负伤倒下,还有四人被困在泰山弟子群里,眼看凶多吉少。
“公子,守不住了,避敌为先!”许义喊道。
一条人影在许义身后高高跃起,刀光劈下,沈怀忧惊道:“小心!”
许义急转身。他是三峡帮嫡系,沈怀忧的贴身护卫队长,武功不高是不可能站上这个位置的。他横刀一架,火光四溅,只觉一股大力压下他手中刀,彷佛他的抵挡只是徒劳无功的花架子。“噗”的一声,斩马刀在他胸口划出一道深痕。
是沈怀忧一早注意到的那名穿红色甲衣使斩马刀的高手。
马景、蔡光同时挺剑向那人刺去,那人斩马刀一扫,后发先至,马景蔡光闪避不及,同时负伤。那人挥刀向沈怀忧砍来,沈怀忧知道对方力大,运起三清无上心法挺剑迎上,“锵”的一声,火光四溅,沈怀忧手一麻,勉强抵住这一刀。
是个顶尖高手!
砰!沈怀忧被红甲高手踢中小腹,只觉天旋地转,不知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刚想起身,只觉得肚里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红甲高手正要再上,子晓和尚挥着禅杖打来,红甲高手侧身避开,左肘一屈,正撞中子晓面门,随即挥刀横扫,只两招就将这位少林领军拦腰斩成两段。
许义见对方武功高强,高声喊道:“公子快走!”
沈怀忧疼得站不直身,眼看红甲高手逼近,死亡迫在眉睫,忽闻一声暴喝如晴天霹雳,彭老丐纵身跃起,两横两竖四道刀光劈下。
红甲高手挥刀上迎,连续几声脆响,竟挡下彭老丐杀招。彭老丐知道对方功力深厚,绕身缠斗,他虽刀法精妙,但对方也是顶尖高手,兼且身材高大,斩马刀更是长兵,舞得风声猎猎,彭老丐近身不得。
忽闻破风声响,不知哪来的冷箭正中彭老丐右肩,机不可失,红甲高手飞起一脚将彭老丐踢下城墙。彭老丐摔得骨头都要散架,眼见一条黑影罩来,那红甲高手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双脚踩向他,彭老丐忙翻身避开,尚不及起身就被踢得沿地滚开,疼得不住骂娘。
高手相争,只在毫厘,红甲高手大占优势,斩马刀劈来,一刀接着一刀,丝毫不让彭老丐喘息。
又闻一声喊,杨景耀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挥刀砍向红甲高手背后,逼得红甲高手回身自保。彭老丐趁机折断箭杆,抬头一看,只见杨景耀在红甲高手身边不住游斗,被那长柄大刀所拦,近身不得。
红甲高手双手举刀过顶,向下连劈七刀,刀刀势大力沉,这是泰山派压顶刀法,杨景耀初时尚能抵挡,到得第七刀,双臂发麻,只得狼狈躲闪。彭老丐挥刀去救,还未近身,斩马刀已劈来,双刀交击,彭老丐右肩剧痛,只得退开,杨景耀又挥刀来救。
“操,不能这么打!”彭老丐自知受伤力疲,硬碰讨不了好,忙左右张望,发现旁边有间铁铺,弃刀抢进铁铺里。
杨景耀与那红甲高手交战,节节败退,彭老丐从铁铺中奔出,手上不知拿着什么向红甲高手背后攻来,红甲高手回身劈来,彭老丐双手一合,竟夹住那柄斩马刀刀刃。
是个火钳子。
彭老丐嘿嘿一笑,双手用力一扳,将斩马刀压下。杨景耀挥刀砍来,正中红甲高手后背,但这人武功当真高强,向后一记穿心腿踢中杨景耀肩膀,双手扭刀要挣脱火钳。彭老丐借力飞身而起,双脚重重踢中红甲高手胸口,红甲高手口吐鲜血,摔飞在地,斩马刀脱手,彭老丐正要上前杀了他,身后喊声大起,彭老丐回头望去。
是嵩山旗号,西门毫无阻碍,轻易就被突破,数百名嵩山弟子涌来东门驰援。
杨景耀也看见了。不仅如此,东门城墙也已失守,沈怀忧扶着重伤的许义,与穆清在仅存的四名守卫保护下缓缓从城墙上撤退,城墙上已竖起泰山旗帜。
彭老丐叹了口气,望向杨景耀。杨景耀被踹得不轻,嘴角见血,仍笑看彭老丐,缓缓站起身来,把刀护在身前。
输了,彭老丐笑了笑,扔了火钳,摊摊手,捡起自己佩刀。至少多撑了一夜,让穆家庄人逃走,自己也不算白干活。
红甲高手摇摇晃晃起身,他被彭老丐一脚踢得头晕脑胀,见斩马刀落在路中央,上前弯腰去拾。
“砰”的一声巨响,一匹不知哪来的高头大马将红甲高手撞飞,马上是名穿着盔甲的僧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怀忧、彭老丐、杨景耀都不禁错愕。
“杀!”少林旗号在南边扬起,大批僧兵骑马冲出,将嵩山队伍冲散。援军来了?彭老丐一愣,深深吸了口气,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杨景耀,与沈怀忧会合。
三人靠在城墙边气喘吁吁,全身疼痛,看着少林僧兵与嵩山弟子交战。
“咱们守住了?”杨景耀问。
沈怀忧点点头:“应该说,是少林守住了。”
“和尚在哪?他没事吧?”彭老丐软坐在地,左手捂着中箭的右肩,龇着牙说,“我还得靠他疗伤呢。”
“和尚这里多的是,你说哪个?”杨景耀问。
沈怀忧哈哈大笑。
撞倒红甲高手的僧人驾马回到城门边,居高临下望着沈怀忧。一支不知哪来的利箭从侧面射来,僧人头也不回,凌空一把撷住。
“贫僧子秋,你们是什么人?”子秋扔下箭矢,冷声质问。
※
两天后,彭老丐与杨景耀离开穆家庄,沈怀忧却被子秋留下。昆仑共议三十三年,这四人曾在穆家庄短暂相遇,而后各奔东西,他们的后人甚至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而发生在穆家庄的故事,还未谱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