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焕究竟是不是失足坠楼?”李镜感到老人似乎有意避开许焕的死因这个话题。
“义县仵作填报的文书,咱们哪有资格审看?自然是交由县令老爷作主……”刘玉全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话说到一半,竟回头看向赵平。赵平却阴沉着脸,毫无反应。
这时徐师爷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明府可知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今何在?”李镜摇头,徐师爷冲着空中一拱手:“乃是当今吏部尚书、太傅左峻左阁老。”
左峻,李镜与他曾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参加吏部铨选,左峻正是该场主判。
“那又如何?”李镜正色道。
徐师爷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捻须道:“明府以为,二十年前仵作许焕是被人害死,这岂不是说,当年有人在左县令眼皮子底下犯了王法,左县令却不察?按照我大唐律,即便是陈年旧案,若查出来有冤有错,当时负责的官员也须一同领罪。明府的意思,是要告左阁老二十年前渎职失察不成?”
自古民告官、下告上,如子杀父,视同恶逆,无论告不告得下来,提告者都需按律领罚,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徐师爷这话一说,李镜一时怔住,暗暗咬牙不语。
此时李棋与于哨儿、常青一道站在门外,听见徐师爷竟威胁他家公子,气得攥紧了拳。李棋反应极快,旋即有了主意,他用胳膊肘儿拐拐于哨儿,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于哨儿眼珠一转,将佩刀抱在手里,冲堂上扬声行礼道:“禀明府,小的要告望江楼掌柜周水兴伪证之罪!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到仵作许焕出事时的情形,因受歹人指使,罔顾事实、编造谎话,蒙骗当时的县令,致使左县令误判许焕之死一案!”
“住口!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赵平指着于哨儿破口大骂:“你才当差几天?天大的事,怎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这哪是骂当差的,分明是骂主事的。李镜却不形于色,反而向于哨儿投来鼓励的目光:“公堂之上,不可造次。你说周水兴‘编造谎话’,可有凭据?”
于哨儿便将他们上午在望江楼探查到的疑点,与周水兴“回乡筹钱”的谎言,通通叙述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等他话一说完,便忙不迭下令道:“众差役,速将望江楼掌柜周水兴拿来问话!”两侧差役齐声答应,而后鱼贯而出。县尉赵平气得吹胡瞪眼,拂袖而去。
他一走,老捕头刘玉全忽地肩头一卸,拱手道:“明府恕罪。关于许焕师傅的死,其实当年小的也曾起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又时隔太久,方才一时未能记得分明,还望明府体谅。”
李镜一听便知这是要说实话了,赶忙恭敬道:“无妨,老人家请讲。”
刘玉全长叹一声,望着空里说道:“明府所料不错,许焕的勘验文书,应是此案关键所在。当时许昌那孩子趴在他爹爹身上,一边哭,一边对小的说,他爹伤在后脑,断不可能是自个儿跳下来的。
“您想啊,任谁跳楼,都不会故意转身、背对着窗口跳吧?正面跳下的话,要么腿脚着地,要么扑面向下,怎会后脑着地?还能在空里翻个跟头不成?即便是失足落下,也应是屋里有人逼迫、恐吓,不得已才背抵着窗坠落……”
李棋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周水兴在包厢里说,他认为许焕是“脚踩圆凳”、“一步迈出去”的,可当他描述许焕尸体时,说的却是“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说明许焕当时确是仰面落在地上,这两者分明自相矛盾。
刘玉全接着说道:“当年左县令看了勘验文书,也想到这一点,还曾叫咱们把当时在来凤楼里的人挨个儿带回来审问。那姓周的确有问题。左县令将他拘了一天一夜,可不知为何最终却放他走了。此后更是态度大变,竟不许咱们再问此事,勘验文书也不知所踪。没过几日,洪水便来了,这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镜听得全神贯注,迅速追问道:“义县仵作呢?是他验的尸,可为人证!”老捕头闭目叹道:“天命难违啊。义县仵作将许焕师傅收殓下葬后,便住在县衙班房里等待结案交差,可等了几日,没等到升堂,却等来了水患。县衙被洪水冲垮,他与衙内当班的四名差役,都没逃得出去。”
李棋心道,人证物证都没了,怪不得这案子一拖就是二十年,正暗自感叹天意弄人,却见身旁于哨儿握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似在用力。还没来得及问他激动什么,一班衙役已将周水兴押到堂下。
周水兴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请罪,李镜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周水兴,当年办案的捕快在此,本县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二十年前,仵作许焕坠楼之时,四楼临街的大厢之内,可有旁人?若再有隐瞒,休怪本衙仗下无情!”
两旁衙役击仗齐声呼喝,周水兴伏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有,有人!”
第8章 顿觉无比孤独落寞
李棋扒着门框伸脖儿细听,周水兴垂头跪坐在当中,讲述二十年前那个湿热的午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许焕来后厨找他之前,周水兴曾接待两位生客上楼。干跑堂这行不光是迎来送往,更要善于识人,所谓“看人下菜碟儿”。这两人衣着颜色虽不甚鲜亮,布料却极其精细考究,且都穿着厚底云纹高靴,他一看便知,客人非富即贵、不比寻常。
其中一人开口要“顶楼上厢”,周水兴便将他们带往四楼东南大厢。饭点儿刚过,周水兴急忙叫灶上重新开火,为贵客安排饭食,把自个儿的午饭都耽误了。为他们上齐了菜,周水兴终于得空回后厨垫垫肚子,这时许焕来问他订桌的事。许焕坠楼后,周水兴听许昌哭诉“爹爹被人害死”,这才想起有两人正在四楼用饭。可当他跑上楼去,却发现那两人不见了,饭菜没动几下,连账也未结。
“这些情况,草民当时就已一五一十向左县令禀明。左县令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两人极有可能与许师傅的死有关。为防歹人行凶灭口、对草民不利,他便叫草民不可声张,还安排草民在衙中留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左县令请来画师,令草民描述那两人形容相貌,为他们造像。可画师尚未完工,左县令忽而脸色大变,匆忙卷了画像,将画师撵走,还对草民凶恶道,‘此事万不可说与旁人知晓,若敢泄露,本县定治你包庇帮凶之罪!’”
李镜打断他问:“左县令何时变脸?是在看了画师所造肖像之后?”周水兴皱眉回忆道:“应当是吧。”
“那两人相貌如何?你可记得?”李镜冲到周水兴面前,急切问道。周水兴摇头作难:“眉眼细节,记不清了。不过,有一样儿,草民印象极深……”
堂上众人无不屏息以待,一时鸦雀无声。周水兴笃定道:“草民记得,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阉人?!”李镜惊叫出声,“后来呢?左县令如何处置?”周水兴叹道:“后来……便来了洪水,灾难当头,任谁也没心思再过问此事。”
李棋顾不上合不合礼法,从门口冲他叫道:“你修葺酒楼的银子呢?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