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浅的脚步顿住了。
一丝惊讶和......莫名的、微小的雀跃,冲淡了心头的阴霾。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看到一个有过一面之缘,尽管并未交谈的邻居,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
她犹豫了一下,改变了方向,脚步放轻,走向那片被绿篱隔开的区域。
高跟鞋踩在碎石小径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长椅上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从书页上抬起头。
那双漂亮得惊人的、带着慵懒与锐利的眼睛看了过来,正是韩乐乐。
看到林清浅,她眼中也掠过一丝微小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林清浅走到长椅旁,隔着一点距离停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友善而略带局促的微笑,轻声问道: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指了指长椅的另一端。
韩乐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轻易看穿人心底的疲惫和强装的镇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放在旁边空位上的一个帆布包、印着某个小众艺术博物馆的logo拿起来,随意地放在自己脚边的地上,然后对着空位,轻轻扬了扬下巴。
动作简洁,带着一种随性而为的利落感。
“谢谢。”
林清浅松了一口气,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清新气息和书本的油墨味。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校园钟声。
林清浅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韩乐乐膝盖上那本厚厚的大开本画册上。
精美的印刷,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壁画局部特写。
她忍不住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在看......波提切利?”
她认出了那独特的线条和色彩风格。
韩乐乐再次抬起头,这次,她眼中那点疏离的冰层似乎融化了一丝,带上了一点点真实的兴趣。
她合上书页,露出封面,果然是波提切利的作品集锦。
“嗯。”
她应了一声,那独特的低沉烟嗓在安静的树荫下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研究下线条和色彩的欺骗性。”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但非常标准流畅。
“欺骗性?”
林清浅对这个词很敏感。
“对。”
韩乐乐随手翻到其中一页,指着画中圣母那低垂的、充满悲悯和慈爱的眼睛:
“你看,完美的曲线,柔和的晕染,营造出圣洁、温柔、充满神性的母性光辉,可谁知道画这双眼睛的画家本人,当时心里想的是教堂付的尾款够不够他去喝花酒?”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戏谑,眼神却锐利。
林清浅微微一怔,随即被这个奇特又无比犀利的视角逗得唇角弯了一下。
这是她踏上这片土地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小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这个邻居很有意思:
“你说得......好有道理,艺术的真谛和艺术家的私德,从来都是两回事。”
“本来就是。”
韩乐乐耸耸肩,合上画册,姿态放松地靠在长椅背上,目光投向远处绿篱外的草坪:
“就像这所大学,古老,庄严,知识的殿堂,象牙塔......可这里面的人,脑子里想的,还不是千奇百怪?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和外面的大染缸没什么本质区别。”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淡淡的嘲讽。
话题似乎自然而然打开了。
林清浅鼓起勇气,顺着话头问道:
“你......也是家里人安排来这边读书的吗?”
她想起昨天母亲的问题。
能住进港湾天际顶层,身后跟着保镖,绝非普通留学生。
韩乐乐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无奈,有叛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安排?算是吧,不过主要原因可不是为了镀金。”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随意:
“主要是在国内谈了个男朋友,家里快炸锅了。”
“嗯?”
林清浅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家伙。”
韩乐乐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甜蜜和咬牙切齿的味道:
“什么都好,就是......啧,好色!身边女人不少,花边新闻满天飞,家里人知道了,尤其是几个老古董,面子比天大,觉得丢人现眼,死活不同意,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就搞了个折中方案,把我‘发配’到这儿来了,美其名曰冷静冷静,开阔眼界,管一管家里的公司项目,顺便混个名校文凭。”
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最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凑近了一点,身上传来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柑橘的香气,眼神里闪烁着叛逆的火花:
“家里不少长辈,还眼巴巴地指望着我呢!指望用我去跟什么李家、王家、赵家联姻,巩固他们那点所谓的家族利益!哼!”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带着浓浓的不屑:
“想得美!我的恋爱我做主!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利益交换的筹码!我现在啊,有的是时间,逮着机会就飞回去约一下!气死他们!”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敢爱敢恨、我行我素的勃勃生机。
林清浅听得目瞪口呆。
韩乐乐话语里的信息量巨大,态度更是惊世骇俗。
在她们那个圈子里,联姻几乎是默认的规则,像韩乐乐这样公然反抗、甚至为了一个好色的男朋友与家族对抗的......简直是异类!
然而,这份异类的勇气和鲜活的生命力,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林清浅心中厚重的阴霾,让她在震惊之余,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羡慕和隐隐的好感。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挣脱了金丝牢笼、在荆棘中肆意奔跑的灵魂。
“你......好勇敢。”
林清浅由衷地感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
“勇敢?”
韩乐乐愣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笑了笑:
“谈不上,就是......不想委屈自己罢了。”
她看着林清浅眼中那份真诚的欣赏和隐隐的脆弱,对她初步的印象似乎也更好了些。
气氛变得轻松融洽。
两人开始随意地聊起天来。
韩乐乐问起林清浅的专业选择。
“艺术史。”
林清浅回答,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点羞涩的向往:
“我喜欢那些画......能让人暂时忘记现实,沉浸在另一个时空的感觉,色彩、线条、光影......都像有生命一样。”
她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画册前寻求慰藉的时光。
“唉?那我们应该是一个班啊。”
韩乐乐挑了挑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还真有缘分呢,说到艺术......我那个男朋友,倒是挺艺术的。”
“哦?是画家吗?”林清浅好奇地问。
“不是。”
“那是音乐家?演奏家?”
“也不是。”
韩乐乐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奇异的玩味。
“那是......雕塑?或者其他什么领域的艺术家?”
林清浅有些困惑了。
“都不是。”
韩乐乐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林清浅,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特别有趣又带着点讽刺的秘密:
“那个家伙啊,你要说他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文艺气息?哈,纯废物一个!”
“五线谱不认识,画笔拿起来跟拿烧火棍似的,你跟他谈文艺复兴,他可能以为你在说牛排几分熟!”
林清浅被她的描述逗得忍俊不禁。
“但是呢。”
韩乐乐话锋一转,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奇特的欣赏和调侃,“我觉得他可以说是......嗯,一个生活系艺术家!”
“生活系......艺术家?”
林清浅彻底愣住了。
这个组合词陌生又怪异。
“对啊!”
韩乐乐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很满意自己发明的这个称号,烟嗓里带着笑意:
“他泡妞的手段,就很艺术!”
“真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欲擒故纵,什么时候该强势出击,什么时候该嘘寒问暖,什么时候该若即若离......”
“尺度拿捏得,啧啧,比顶级策展人布置展览空间还精准!”
“那心思缜密的,那节奏把控的,那情绪调动的......简直了!”
“每次看他施展‘才华’,我都觉得是在观摩一场精妙绝伦的行为艺术!”
“尤其是我的一个好闺蜜,这家伙,被他给拿捏的,现在都生了个娃儿了,孩子现在都半岁了,你敢信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既嫌弃又忍不住惊叹的复杂感。
“啊?”
林清浅先是傻眼了。
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轰!
韩乐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清浅的脑神经上!
那个新奇的、带着讽刺意味的称号:生活系艺术家。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黑暗的意识!
张杭!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俊美冷酷、带着掌控一切神情的脸,无比清晰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撞入她的脑海!
那些刻意被压抑、被回避的画面和细节,此刻在艺术这个全新视角的照射下,纤毫毕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他接近她的手段。
程默这个完美人设的精心打造!
陈博士团队的精密脚本!
从线上知己到线下偶遇的层层铺垫!
这难道不是一场构思精妙、布局深远的行为艺术?
他对黄钰彗的手段。
关于他如何将高傲的黄钰彗从极度厌恶他,到最终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脚下的传闻......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巧合,那些恰到好处的强势与温柔,那些直击软肋的洞察......不正是韩乐乐口中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的艺术?
而对她自己呢?
游乐场夕阳下那恰到好处、令人心碎的忧郁眼神!
海风里用身体为她筑起温暖屏障时,那令人心安的力度和温度!
云霄宫那一次次看似强势掠夺背后,那些短暂流露的、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的炽热瞬间!
还有最后那场告别......他坦白的游戏初衷,他施舍般承认的有过真心,以及那句如同魔咒的别死了
这一切!
这一切在生活系艺术家这面照妖镜下,瞬间褪去了所有暧昧不清、令她痛苦挣扎的模糊外衣!
它们不再是什么难以定义的复杂情感或偶然的真实流露,它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步步为营的艺术创作!
他就是那个技艺高超、冷血无情的艺术家!
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他选中的一块画布,一件等待被塑造、被征服、被打上独属印记的艺术品!
那些曾让她在恨海中抓住不放、视为救命稻草的真实感......那些眼神,那些话语,那些瞬间的温柔
原来都只是他艺术的一部分!
是画布上精心调配的色彩!
是雕塑上刻意打磨的弧度!
是为了让这件艺术品的完成过程更具戏剧性、征服感更强的必要点缀!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如同山崩海啸,瞬间摧毁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程默的幻想碎片!
那个虚幻的、完美的影子,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张杭那张无比真实、无比清晰、无比冷酷的艺术家面孔!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在记忆中被重新解读,染上了冰冷而精确的艺术色彩!
很莫名的,林清浅的心跳,竟然加速跳动了起来!
或许,和程默的人设比起来,张杭的行为艺术,对她更加致命
危险!
这个想法太危险了!
它让恨意变得更加纯粹和冰冷,却也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更绝望的寒意以及......一丝复杂的被征服的感觉!
因为这意味着,她连恨的对象都变得如此艺术化,连她的痛苦,都成了他作品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
林清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灵魂深处那灭顶的震撼和冰冷。
“你......怎么了?”
韩乐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关切和疑惑:
“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林清浅猛地回过神,对上韩乐乐探究的目光。
她强行压下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用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没什么,就是......就是突然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生活系艺术家......真是......贴切得可怕。”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蕴含着巨大的惊涛骇浪。
如果说,之前她对张杭的念想,是又恨又想。
那么现在,在想念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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