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问心无愧

天之下 三弦 9878 字 2024-10-20

老人说完愣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接着道:“其实我在这忙不了什么活,日子过久了,有时都忘记自己要干嘛了。”说着呵呵笑了几声,声音里满是无奈苍凉。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李景风回答。

“急什么,日子还很长呢。”田莽停下手上雕刻,看起来竟像是只巴掌大小的灵位,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景风。”

“哪几个字?”

“木子李,日京景,清风的风。”

田莽将这三个字刻在木牌上,道:“跟我来。”

李景风跟着他走到屋后,进了羊圈,田莽指着一处道:“就这,往下挖三尺,有个坛子。”

李景风照着他吩咐,果然挖着个一尺长宽用泥盖封住的酒坛,打开一看,里头全是巴掌大宛如灵位的木牌,写着一个个名字。

“假若有一天知道哪位弟兄走了,我会把灵牌挂在箭上射回崆峒,崆峒收到消息,就知道这人死了,会给他们筹办身后事。”

李景风摇头:“我还要回去,关内有人等着我。”

“你想回去?”田莽立时戒备起来,“你不知道规矩?想叛逃?”

“不是。”李景风连忙解释,“我这趟来是要查萨教送入关内的奸细名单,查到后就可以回去。”

“什么意思?”

“朱爷那封信上写得很清楚。”

田莽将那封有朱漆的信件打开,越看脸色越凝重,甚而可说是恼怒。

“为什么!”他大吼起来,满脸通红,“我在这多久了你知道吗?三十五年!我住在这三十五年了!”他抄起掘土用的木铲,“为什么你能回去!凭什么!”一铲子挥出,但力道衰竭,李景风侧身避开,怕他摔倒,连忙将他扶住。

“枯榙!都是枯榙!”田莽推开李景风,又挥铲子打来,全无章法,只有怒气。李景风怕伤着他,又怕他气极,只是闪避,田莽连挥几下,气喘吁吁,不由自主坐倒在地,仰面朝天。

朔风忽起,天上落下细雪。

“为什么?”田莽满脸泪痕,望着满天散不去的乌云。

许久后,李景风才轻声问道:“田叔,我们回屋里去吧?”

他将田莽扶起,带着这老人回到小屋。田莽坐在炕上,大半天没说话,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前方,之后和身睡倒。

李景风为炕里加柴,房门松动,风夹着细雪飘进屋里,他一并修补。眼看天色将晚,他烙了饼,找到肉干,他不会煮酥油茶,只能回想田莽的模样去煮,正自手忙脚乱,忽又听到田莽的声音。

“你不会煮酥油茶,得露怯,关外连孩子都会。”田莽下了床,道,“我教你。”

李景风侧身让开,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这一会儿,他觉得田莽苍老了许多。

“刚才是我冲动。”田莽说道,“这几天就跟着我,我教你关外的日子怎么过,没教到的,你见机行事。”

“嗯。”李景风应了一声,两人又是一片静默。

“对了,你刚才骂的枯榙是什么意思?”李景风打破静默发问。

“狗屎的意思,你可以当作是蛮族的操他娘。”

李景风哈哈一笑,缓解了尴尬。

之后几天,李景风跟着田莽一起过活,田莽把五大巴都的事和一些民俗风情讲了,以及祭司院与亚里恩宫之间的关系,不时问起崆峒跟九大家的现状,得知二爷身亡后是朱爷继任掌门。

“我都不认得。”田莽说道,“我出关时,他们都还是孩子。”

“您记得李慕海吗?”李景风问,心里有些忐忑。

“很久以前的死间,我记得他是很厉害的人。”田莽说道,“学得很快,聪明,谦虚,而且真诚。他有办法让人记住他,即便只相处几天,也是你一辈子会记得的人。”

“还有别的吗?”虽然猜测父亲早已不在人世,李景风仍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记忆中不存在的父亲的事迹。

“他在这里住了七天,说要混入奈布巴都,之后就再没听到他的消息。”田莽问,“为什么问起他?”

“他是我父亲。”李景风回答。

“你跟他一样,很容易让人记住。”田莽歉然道,“但关于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夜里,两人睡在一张炕上。

“你如果能回去,能不能把弟兄们的灵位也带回去?我想他们中很多人都死了,只是没听到消息。”

“好。”李景风答得坚决,过了片刻,又道,“田叔,雪停后,您跟我一起去奈布巴都吧?”

田莽猛然坐起身来。

“朱爷不会再派死间来了,这里没必要留人。我们沿路以叔侄相称。”李景风道,“有您在,我也不担心出错。”

“我很老了。”

“我太年轻,更需要您指点。”李景风道,“老狼才最难缠,您是老狼,有经验。”

田莽低低一笑:“你很会哄人开心。”

“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带着弟兄们的牌位。”李景风仰起身来,“他们也想回家。”

“回家?”黑暗中,李景风看见田莽苦笑。

“我住在这的头几年,养羊,养鸡,垦地,把东西搬到山下村落卖,偶而去一趟远方的市镇打探消息。我讨厌这里所有人,他们都是蛮子,是仇敌,是该死的萨妖子民。

“有回我见到村落起火,是流民侵扰村庄,我就在山上看着流民攻击村落,心想这就是蛮族,目无法纪,混乱,没有秩序。我幸灾乐祸,可最后还是冲下山帮忙,我见不惯老人小孩死在面前。

“村里人感激我,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寡居的妇人,想让我下山到部落里住。我嫌弃这些人是蛮子,没答应,说我不想交十一税才躲到山上来,他们说那里没有祭司保护,是流民可以掠夺的地方。

“我想我不需要这邪神保护,当然没直说,我说萨神会照看他的仆人,无论是否住在村庄。

“除了送信,我没离开过这小屋百里以外。我接待一个个死间,但一直来拜访我的是接连两任的小祭跟部落的年轻人,他们希望我教他们武功。

“我收了几个弟子,不许他们叫我师父,包括里特的父亲,里特就是那天你见到的年轻人。我跟自己说,这是因为我得跟他们处得好才能套取消息。

“九年前,我皈依了萨神。”

李景风并不意外,他隐约间已经察觉。

“我三十四岁犯事出关,今年六十九,从今年起,我住在关外的日子比关内还长。我这辈子最威风的事不是保家卫国,而是保护萨教子民,你说,我是崆峒弟子,还是瓦尔特族民?”

他背负最巨大的使命,却过着最平淡无奇的日子。

“我背叛了崆峒。”田莽说道,“我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崆峒。”

“您没有背叛任何人。”李景风道,“您用自己的立场去做所有您觉得对的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您是英雄。”

“我是英雄?”田莽喃喃自语。

“您知道您这位置有多重要,您是所有死间必须经过的一关,如果您背叛,所有死间都无法平安。崆峒相信您,才将这责任交给您,每一任掌门都不曾怀疑您。”

“您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人。”李景风语气坚定。

田莽像是大大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枯榙,你一定是崆峒最会拍马屁的人。”

李景风笑了笑:“您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你去奈布巴都,就算我这老迈的身躯已经帮不上任何忙。

“我没有背叛崆峒,也没有背叛萨神。

“我想维持山下的部落跟崆峒的平静。”

他带着笑意入睡。

但他终究没去成奈布巴都,第二天一早,李景风发现这年近古稀的老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一直扛着责任,是自己让他卸下了重担,才让他松了这口气吗?李景风有些自责。

雪停后,李景风为田莽下葬,意外的是,听到消息后,从山下部落里来了男女老幼约莫百来人,为这位老人家送行,包括村里最有身份的欧尔小祭。他们纯朴,善良,没对李景风的身份有任何怀疑跟质问。

“愿萨神引领他的灵魂,回归火与光。”

里特,李景风初来那天见着的壮汉对李景风说起当年的往事:“我爹说,那年有流民来滋扰村庄,他住在山上,骑着骆驼冲下来,提着把柴刀跟村卫队一起冲杀,杀了三个流民,还跟首领打了个不相上下,大家才知道他厉害。”

“他年轻时真的是很威风的一个人。”里特感叹着。

“他现在依然是很威风的人。”李景风答道。

里特想了想,点头。

李景风将鸡和羊都送给部落,只牵走一头老骆驼当脚力。

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始,但他要前往奈布巴都,找到奸细名册,还要找到杨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