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辕北辙

天之下 三弦 9667 字 2024-10-20

饶长生道:“换上便是。”

丰玉京不明就里。盘上衣裤均为蜀锦所织,上绣流云纹,精美异常,那店家又带来新靴、袜子,另有玉簪、腰带、毛氅、外袍一应俱全,把丰玉京打扮得十分贵气。饶长生又从怀中取出几个玉戒指,抓起丰玉京的手为他一一套上,丰玉京被弄得窘迫不安,问道:“这是做什么?”

饶长生道:“你说过你是兴乡人,兴乡就在附近,绕个路就到。”

丰玉京听他提起兴乡,起了戒心,问道:“你去过兴乡了?”

饶长生也不回答,取出玉佩挂在丰玉京脖子上,这才仔细打量丰玉京,这身行头至少值百来两,不可谓不贵重。

饶长生频频点头,似觉满意,这才道:“你救我一命,我说过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要带你回一趟兴乡,让你家人邻居看看,你丰玉京现而今出息了。你有本事,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现在都要羡慕你,佩服你,再不敢小瞧你,不会以为你仍是那个穿着破裤子游街的娃儿。你挣得起钱,穿得起漂亮衣服,威风抖擞,你合适,值得!”说到后头,语气竟有些激昂。

丰玉京道:“我与家人幼时离乡,家乡人未必记得我。”

“先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饶长生指着身后。丰玉京回头望去,掌柜正拿着面铜镜,里头映着他一身衣着,当真英姿爽飒气宇轩昂,看得他不由一愣。

饶长生已出门喊道:“咱们回你家乡去!”

“当真用不着!”

丰玉京欲要推却,饶长生早已翻身上马,喊道:“跟我来!”随即策马奔出。丰玉京知道推拒不得,紧跟在后,心中忐忑。

兴乡离此不到三十里,策马急奔,转入山道,不用半个时辰就见着一个小村落。丰玉京勒马道:“长生,还是算了,没人记得我。”

饶长生仍不理他,策马喊道:“你们村里丰家的儿子发财回来了!”

兴乡只是个几百人的小村子,饶长生这一喊,几乎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丰玉京忙策马赶上,道:“他们早都忘记我了!”

饶长生大声道:“你们没瞧见他?丰家的孩子,丰玉京,发财了,威风了,回来看乡亲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望着丰玉京,脸现狐疑之色,丰玉京更是紧张,不由自主握着刀柄。

饶长生笑道:“玉京,你穿得漂亮,没人认出你呢!”

丰玉京道:“长生,走吧!”

饶长生见村民仍无动于衷,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都是一二两面额,至少二三十张,仰天撒去,大笑道:“丰家的孩子赏你们的!”

有人当众撒钱,村民争鲜恐后拾捡,饶长生喊道:“还没想起来?”

有个老翁道:“想起来啦,你是丰家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饶长生道:“丰玉京!”

“忘啦忘啦!”一名老妇喊道,“不长记性,记不得名字,太多年不见啦!”

“你们觉得他威风吗?”

“威风!威风!”

“我早说他有出息,真有出息!”

“我看着他长大的,从小聪明,聪明得很!”

“我跟他爹交情好,他当了铁剑银卫吗?”

“我怎么记得是作生意?”

各种溢美之词纷纷涌来,饶长生只当他们拍马屁,哈哈大笑:“你们要记得,他是我饶长生的兄弟,我们一起发财!”

“饶爷好样的!”

饶长生转头笑道:“玉京,不跟老乡们说几句?”

丰玉京一脸疑惑,却又松了口气,策马来到饶长生身边,道:“长生,我自幼离家,跟这些人久没往来,不熟。”又道,“你花了快二百两银子,今天那批红货也才二百两,太糟蹋了……”

饶长生一拍丰玉京肩膀,“值!太值!玉京,为了你,就值!”说着哈哈大笑, “真不跟老乡们说说话?”

丰玉京道:“老癞皮等着咱们呢,走吧。”

饶长生意犹未尽,看着底下众人哈哈大笑,拨马回头。

两人奔了许久,终于在黄昏前抵达通往陇南的山道口,老癞皮正在路口等着。他见丰玉京一身华服,深觉古怪,冷冷道:“山寨缺钱,三当家倒是不缺。”

饶长生正志得意满,道:“是我送玉京的。”

花销太大,老癞皮深感浪费:“寨主,这身行当至少能换五百石大米。”

“就算买得到,谁帮你送到山寨?米铺?”饶长生道,“山寨有山寨找粮的办法。”

老癞皮不再言语,待要走,饶长生接着道:“回山寨后,咱们就去打粮油。”

“你说什么?”老癞皮勒马回头,“这时节你要打饥荒?”

饶长生点点头:“就算陇南寸草不生,我也要凑到打昆仑宫的粮!”

“饶长生!”老癞皮大怒,“你开销大笔银子赏赐兄弟,却要去刮百姓的春种?!你爹这辈子拼了命都想让山寨的人落户从良,宁愿饿死也不刮地皮,更不敢劫春种,你还挂个屁的饶刀山寨旗号,你他娘的丢光了你爹的脸!还敢问你爹会不会觉得你厉害,你爹只会觉得他不如生颗白菜!”

饶长生大怒:“老癞皮,我敬你是我爹的旧属,别太口无遮拦!”

“上回你屠村我就劝过,你就想着跟李景风比!想报仇?屁!你就是想跟你爹说,说他看错了,说你本事更大,是他不懂你!放你娘的屁,你爹懂得很!”

他骂得兴起,口不择言,只想骂醒这个傻侄儿。

“你想跟李景风争口气,他去刺杀臭狼,你他娘的屠村刮地皮?!你还强要了白妞!下三门的事你全干了,还要跟景风比谁名气大?大个屌!李景风的一根屌都比你掂着脚尖长!他是狂侠,你就一马匪,马匪到死都马匪,出了甘肃都没人认得!还想让你儿子继续当马匪?操,你爹打不醒你,就只打坏了脑子吗?”

“闭嘴!”饶长生暴怒,猛地抽出刀来,一刀捅穿老癞皮肚子。老癞皮没料到从小看大的侄儿竟会对自己下狠手,加之饶长生武功大进,这刀来得劲急,等他回过神来,只觉腰腹间一阵冰凉,随即是剧烈疼痛。

饶长生原只想恫吓老癞皮,没想这么轻易就一刀捅死了对方,也被吓傻,只能怔怔看着老癞皮,等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这才颤声道:“癞皮叔……我不想,我……”

老癞皮眼眶一红,流下两行泪来:“老刀把子,老癞皮来向你赔罪……”说罢身子向后一倒,刀刃拔出,鲜血直喷,溅在丰玉京那身华服上。

“长生,走吧。”丰玉京拉过老癞皮的马,看向犹然不敢置信的饶长生“老癞皮死了。”

他们沿着山路走到深夜,才在一处山崖上扎营打尖。饶长生坐在崖边,双手抱膝,恍恍惚惚回过头来,只见着两顶帐篷,想到老癞皮真被自己捅死了,心中一酸。

丰玉京烤了烙饼,道:“长生,吃些。”

“没了,都没了……老癞皮死了,白妞也不理我,饶刀山寨就剩我一个……”饶长生眼眶一红,不住流下泪来。

跟着他一起逃出山寨的人有的死在劫华山车队那场大战里,有的死在后来与马匪的战场上,现在已经一个不剩。想到过去的日子,祈威背着还小的白妞,爹牵着自己的手,老洪清理檐上积雪,他骑骆驼,他爹就在背后护着他,女眷们织布、缝衣、磨刀、擀面皮……现在的山寨,事还是那些事,人却早已不是那些人了。

饶长生嚎啕大哭,紧紧抱住丰玉京:“饶刀山寨真的没了!玉京,我就剩下你一个兄弟了!”

丰玉京身子一僵,见饶长生哭得悲惨,迟疑半晌,抱住饶长生,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安慰:“没事……我陪着你……”

饶长生哭得停不下来,心里一股怨气横冲直撞。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李景风……假如李景风没来过饶刀山寨……李景风为什么要来饶刀山寨,为什么要来?!!

“是铁剑银卫!”有人大喊。

饶长生举目望去,远方沙尘飞扬,约有五六十骑奔来。怎地这么倒霉,初春头一回出来刮地皮就撞上铁剑银卫!

“寨主,快撤!”

饶长生一咬牙,举刀高喊:“山寨的弟兄听令,咱们不走!”

众人都望向他。

“铁剑银卫算什么?他们就不是人了?咱们有两百多人,他们只有六七十人,我们怕他们?”

“躲,就得躲一辈子,一辈子都是孙子!”

“现在就要让人知道,陇南饶刀山寨,连铁剑银卫都怕!”

他举刀高声呐喊:“弟兄们,备战!”

他喊得热血激昂,现在已跟两年前不同,在山寨兄弟面前,他是身先士卒、能与兄弟同甘共苦、照顾弟兄的寨主。

众人热血上涌,齐声大喊:“杀!”

他们冲向铁剑银卫,这是饶长生第三次与铁剑银卫交手。第一次是山寨被灭,第二次是劫掠华山,他觉得自己足够了解铁剑银卫。

然后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无知……

两百对上七十,没有战术,没有布置,在薄冰湿土的野径上硬碰硬,山寨马匪们几乎一触即溃。训练精良的铁剑银卫五人一组合击分进,相互保护,以少围多,分而歼之,将马匪们一一斩落马下,己方几无损伤,还特意留下一面让马匪溃逃的口子,让他们滋生败逃的念头,连丰玉京都因不敌撤逃。

饶长生用他精进的武艺斩下三名铁剑银卫,冲散两支小队,但也仅此于此,他立刻便陷入重重包围,被长刀斩断马腿。

他这才明白,就算昆仑宫上只有五百名铁剑银卫,两千马匪也根本不可能打下。

绝望中,又是那个人对他伸出援手,他最后的兄弟。

丰玉京舞刀杀回他身边。

“长生,我们一起杀出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