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错沉声道:“洪老,我知道你跟三爷不合。前年生死夜有人埋伏三爷,那是奸细干的,密道被查抄之后,蛮族更肆无忌惮,一心想谋害崆峒要人,这些污蔑之词就是想挑起咱们内讧。”
“我不喜欢三爷办事随性,也不喜欢他顶着崆峒武部总辖身份到处惹是生非,但我佩服他是条汉子,清楚他人品。这供词你们见着了,如果对的只有一半呢?三年前,三爷在冷龙岭查到密道,如果他见到这个姑娘,觉得她可怜将她带回,这像不像三爷会干的糊涂事?”
“这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包成岳道,“连你也说她可怜。”
“关外就算流进一滴水也得马上擦掉,你们怎么知道这姑娘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她可是蛮族,人就在崆峒城里,三年里有多少机密事让她知道了?如果她真有问题……”洪万里顿了一下,“你们好生想想……”
金不错与包成岳面面相觑,如果齐小房真是奸细,以三爷大剌剌的性子,又不提防这姑娘,还有齐之松、齐之柏两兄弟,这得探去多少机密?不由得心里一寒。
“三爷好心犯大错,就算她真无辜,”洪万里说道,“去年查奸细,男女老幼,崆峒杀了多少人?至少有一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如果这消息传出去,崆峒百姓怎么想?三爷的义女可以活,那些奸细的家人活不得?”
包成岳与金不错都默然无语。
“昨天的话不止我们听到了,查仔细也是为了三爷的名声。”洪万里沉声道,“这不难查,如果不是,也不过白忙一场。”
金不错忧心问道:“如果真是……”
“先用刑,看她知道多少机密。”
金不错问道:“三爷那边怎么办?”
“难道他还想包庇!”洪万里喝道,“老包,金总,你们想清楚,带奸细回崆峒城这事有多严重?这都不用办,崆峒还有没有军法了!倘若他不是三爷,这够几个人全家掉脑袋?!”
洪万里虽然刚烈,但所言极有道理,包成岳与金不错都把目光望向朱指瑕。
朱指瑕起身,缓缓踱步。
“带小房姑娘去查验,假若属实……”朱指瑕道,“先押进牢里,容后再做处置。”
洪万里知道朱指瑕想为齐子概遮掩,道:“那三爷那儿呢,就这么算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朱指瑕道,“三爷耿直,被人欺骗,泄露机密,要重惩。”
朱指瑕示意洪万里别再说了,只道:“把之松之柏叫来。”
※
齐小房缩在房间里。她一夜未曾阖眼,彷佛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拿药膏不断涂抹头发,用梳子梳拢。她仔细小心,抹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一根根检查自己的头发。
有人敲门,她没应,不久后两名弟子推开房门,搬进一个大浴桶,身后跟着八名弟子,双手各提一桶水,冷水与热水交替倒入浴桶,一桶接着一桶,直至浴桶半满。
一名婆子领着四个婢女进来,婆子道:“小房姑娘,听说您昨夜受惊,婆子帮您洗个澡,舒筋活血,振奋精神。”
“我不洗!”齐小房惊叫。
婆子道:“朱爷说要洗。”说罢使个眼色,四名婢女上前轻声道:“小房姑娘,我们帮您更衣。”
齐小房要逃,却哪里逃得掉?男弟子早退出屋外,婆子将门掩上,四个婢女拽着她拉拉扯扯。她们怕弄伤三爷义女,小心翼翼道:“小房姑娘别这样,会受伤。”
她被脱去衣服浸入水中,婆子拿一罐药膏匀在她头发上,等沾湿头发,水缸里晕出一片墨色。
“杀了!”刑堂里,洪万里疾言厉色,“不能留!”
齐之松、齐之柏低着头,一脸不敢置信。
眼看朱指瑕不发一语,齐之柏嗫嚅道:“不如等三叔回来……”
洪万里一个箭步上前,重重扇了齐之柏一巴掌,疼得齐之柏眼冒金星。
“操!你爹一世英明,文武双全,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色迷心窍的傻子!你要一个睡过几百人的蛮族婊子?你爹的名声还顾不顾了!去问你娘,问她肯不肯要这媳妇!”
齐之柏终究太年轻,洪万里素来严厉,即便掌门也敢顶撞,众人都对他这刚直性子避让三分,此时又听他提起娘亲,齐之柏不敢再说话。
齐之松低声道:“小房妹妹也是个可怜人。”
洪万里凌厉目光又瞪向齐之松。
金不错沉吟半晌,道:“可怜归可怜,但世上也不止她一个可怜人。这事要有个处断,上议堂场面难看,传出去更难听,三爷颜面咱们还是要顾忌的。”
金不错虽与齐子概想法时有分歧,但两人时常一起喝酒,算是交好,此时为齐子概打算,名镇天下的三爷将个蛮族婊子收在房里假作义女,这事一旦传出,就算不身败名裂,至少也得名声受损。
包成岳叹道:“三爷怎么这么糊涂!”
洪万里冷冷道:“现在还顾得上颜面?崆峒戍守边关,却带个蛮族进城,这事传出去,谁还会把守边关当回事,不处置齐子概,怎么跟天下人交代?昆仑共议怎么写的?勾结蛮族,天下共诛!不发他一张仇名状都是二爷庇荫!”
金不错惊道:“洪老,用得着走这么绝?”
洪万里道:“他敢把人带回,就要有杀头准备!我就问一句,去年咱们杀了多少蛮族奸细,连同家眷几千口,管过这么多吗?”
“假若没人知道呢?”金不错道,“让几个心腹处理,对外就说三爷义女发急症死了,死无对证。”
洪万里道:“我还没审清楚这婊子是真傻还是假疯,得用过刑才知道。那个奸细说昨晚打昏两名守卫的不是她,城里可能还有其他细作,十之八九跟这婊子有关,她如果是假痴呆,得泄露多少崆峒机密?”
金不错哑口无言,只能看向朱指瑕,等掌门裁决。
“不用审了,今晚子时处刑,留个全尸让三爷收埋。”朱指瑕说道,“三爷明天中午才会回来,别让他为难,把这事摁在崆峒城里。这是我的决定,三爷要怪就怪我。”他说完,顿了片刻,嘱咐道,“要保密。”
他下完命令,起身离开刑堂,众人各自散去。齐之松齐之柏跟在金不错身后,金不错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停步等待。
齐之松上前询问:“金叔,这事没有别的法子了?”
金不错骂道:“想害死你三叔就尽管瞎出主意!”
两兄弟被痛斥一番,不敢说话。
金不错怕他们冲动,严正嘱咐:“我知道你们喜欢小房,但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你三叔就得赔命!好在朱爷打算把事摁在崆峒城里,你们别意气用事,小房跑了,你三叔性命就难保!”他犹不放心,道,“你们兄弟到今晚都呆在房里别出门,我会派人看着你们!”说罢召来守卫送两兄弟各自回房。
※
暮色降临前,甘铁池已看不清抄写的经文。他年事已高,目力大不如前,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一片文字。
但无所谓,他已将经文默在心中,就算看不见,也能写出端正有力的文字。
与往常不同,今天他经文抄得极快,字体非常凌乱,甚且可说只是在纸上涂鸦,文字只能略见其形,不辨其义。
但他从没对自己抄写的经文如此满意过。
再次见到明不详后,他强自压抑的心海终于得到平静。他已不需对着经文抄写,甚至不需要用纸笔抄写,那只是个形式。
他已能在心中抄写经文,虔诚的,恭敬的,礼赞的,感激的经文。
暮色降临,他抬头望向天花板。
明不详还躺在横梁上。
混进没有戒心的崆峒城还能办到,但昨晚的骚动让铁剑银卫将所有出口堵住,崆峒城地形特殊,高手如云,朱爷或许没有觉空那样的武功,但明不详也不想冒险杀出重围,只好退回甘铁池房间,躲到房梁上。除了送饭的人,这房间平日里只有齐子概与齐小房会拜访,既安静又安全。
正因为这里太静了,以致于几乎所有人都忘记甘铁池还住在这房间里。这房间离齐子概房间不远,能听见齐小房被拖走时充满绝望的惊叫声。
“我希望你去救小房姑娘,使尽本事将她带走。”甘铁池忽道。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飘下,右脚先,左脚后,轻轻落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为什么?”
“这是你欠我的。”甘铁池道,“只要你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我们之间的因果就此一笔勾销。”
“因果……”明不详沉思片刻,“你不想知道女儿怎么死的,不恨我?”
“不重要了。”甘铁池摇头,“总要有个可怜人被救,即便那个人不是我。”
“我会尽力。”明不详道,“除非她不想跟我走。”
他推开房门,身影瞬间隐匿于黑暗中。
※
穿过两侧插着十余支火把的长廊,就能抵达囚牢。囚牢不大,只有五间牢房,崆峒城里用不着关押囚犯,那是地方上的事,五间牢房足够应急。这里有四名守卫,分别守在廊道两端。
齐小房知道自己要死了。
像离开冷龙岭时一样,一夜过去,她再也不用为吃的担心,再也不用为寒冷担心,也只是一夜过去,她就从义父的掌心中跌落,像雪球砸在地面上,砸得粉碎。
她想祈祷,但不知道该向谁祈祷,萨神,还是佛祖?
绝望久了,反会点燃愚昧的希望,她觉得只要义父回来,自己就能得救。她会紧紧抱着义父,感受他的温暖。
这里好冷……
长廊尽头的火光摇曳着,忽地依次熄灭,黑暗将守在长廊前端的守卫湮灭,守在后端的守卫只觉古怪,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条苍白身影就从黑暗中窜出。
两声短促的闷哼,身躯尚未倒地就已被人一把托住,轻轻置于地上。
齐小房抬起头,看见一张无法形容的脸。</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