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等蒙汗药,在水中与肉包中都没有味道,且药效强,发作快。
“我偷了唐大夫的药,那是他打老家带来的。”
未必是偷,韩大姐的眼界不能分辨蒙汗药的好坏,这件事那唐大夫肯定知情。那名唐大夫……是唐门的人?或许是远亲,才有这么好的蒙汗药。韩大姐必然是为这人隐瞒,她连为别人脱罪的借口都想好了,计划如果成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会死,却能救全村的人。
“你打算牺牲自己来救全村?”
“喜村是我家,我能怎么办?”韩大姐答得理所当然。
“我跟你回村,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肯把那四车药材留给喜村?”
行舟子摇头:“那是武当的。但你不用担心,我会上禀掌门处理这事。至于你……劫车队是重罪。”
“我就该杀了你!”韩大姐破口大骂,“瘦猴儿跟瞎猫子也不会白死!”
“他们不算白死,我能帮你上告武当,武当会处理这事。”
“告个屁!谁会管?黄山派跟新华派互发仇名状,两家要打到至死方休,你们管了?你们他娘的什么都不管!”韩大姐大声尖叫,声音锐利得要穿透行舟子耳朵。
还刺进了他心底。
虽然下着雨,但抵达喜村时,行舟子还是震惊于喜村的景色。他原以为这会是个破败、脏乱、丑陋的村庄,确实,这里茅屋木屋简陋寻常,但出乎意料,喜村位在一片大湖旁,是被群山环绕的谷地,世外桃源或许言之过甚,但山峰秀美,大湖碧绿如茵,雨滴落在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摇曳着湖边几艘用草绳系住的船只,格外写意。
因为下雨,村里行人不多。“我回来了!”韩大姐在细雨中高声大喊,“我带雄黄跟药材回来了!”
“不要胡说!”行舟子冷声斥责,高声道,“这些药材是武当所有,谁敢妄用,依律定罪!”
“我操你爹屁眼!”韩大姐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行舟子。
许多人闻声从屋里探出头来,行舟子见有人拄着拐杖,有人缺了一只手。村民见到陌生人,都驻足门前望着。
一名中年瘦汉走了过来,手臂上和脚上有与韩大姐相同大块且吓人的疽。他先跟韩大姐打了招呼,又望向行舟子,眼神狐疑。
“这村里的居民打劫武当车队。”行舟子道,“我带她回来取供。”
“你竟然干出这种事!”这人果然是村长,假作震惊,眼神中却满是失望,眼眶泛红。他佯装成对韩大姐失望,怒骂道:“无知的畜生,这是杀头的罪啊,你怎么干下这种蠢事!”
村长为韩大姐的失败难过,他也是共谋,至少他知道韩大姐要做什么。
“我想见唐大夫,韩大姐说她的麻药是从唐大夫那偷来的,我要问供。”行舟子道,“犯人交给你,要严加看管。”
“好!好!”村长连忙点头,指着远方一处木屋,“唐太夫就住那儿,要找人带您去吗?”
“不用。”行舟子走向那木屋。
唐大夫的住所很简陋,但也是这村里少数用木材建造的大屋,可见村民礼遇。
唐大夫年约四十,斯文和蔼,有中年人的福态,与容貌不符的是头上的灰发。这些灰发非常特别,占据他三成头皮,全集中在右侧,与黑发泾渭分明,像是有人为他的头发划了条楚河汉界。
“道长不是见过村长,还跟韩大姐一同回来?”
“你是唐门的人?”行舟子问。
唐大夫点头:“有亲戚在工堂干活,带些蒙汗药防身。”
“怎不在唐门营生?”
“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药理跟毒理有几分相似。唐门喜欢毒死人,我喜欢救活人,所以游方行医,顺便借着行医查验一些毒理,精研医术。”
“大夫妙手仁心,且立刻就知道贫道来意,还没问起就知道我要问的是蒙汗药。”
唐大夫尴尬一笑:“如果不是唐门出生,恐怕也无法查得这病是毒虫所致,更想不着雄黄焚地根治这法子。”
“这病真不能治?”
“其实能,但没药材,而且不治本。”唐大夫回答,“只要土里有虫,治一百次都一样,汤药钱村里人负担不起。”
“韩大姐看似粗鲁,却能想到这么好的法子劫粮车,当真聪明。”
唐大夫想了想,道:“韩大姐确实很聪明,她总能想到别人想不着的事,而且勇敢果决。可惜她出生在这穷乡僻壤,又是个姑娘,假若出生在好人家,至少也是聪敏贤慧的贤内助,而不是只有耕田耕出的力气,大字也认不得几个的村妇。”
“这就是命,乌鸦窝里出凤凰,还被折了翅膀。可她没被困住,她还想着救全村人,还真想出了办法。您想想,至不济引个人来查案,也能让武当知道这村里的景况。”
“她觉得每个武当弟子都是蠢货,她不相信武当。”
“你信?”
行舟子哑口无言,半晌后,道:“引我来又有什么好处?”
“也就存个指望而已,比没有好,当然不比现在好。”
“现在怎么好了?”
唐大夫笑道:“您至少把药带来了。”
行舟子心中一动,皱眉道:“这些是武当的药材,谁也不能动。”
唐大夫沉吟半晌,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道:“行舟道长,村里都是实诚人,我却是唐门出生,虽是旁系,唐门里的故事也听说过许多,不是没心眼的雏。你想套个主使好救韩大姐脱身,判她从犯减刑,可话说回来,这事你问过韩大姐乐意吗?”
行舟子被说中心事,他确实想从村里找着主使,好救韩大姐脱身,他觉得韩大姐不该死。
“您要是真想救韩大姐,现在走出村庄,别回头,那才是帮她。”
行舟子道:“我是大赤殿弟子,睁只眼闭只眼和稀泥的事我做不到。”
“那您还是走,别留在村里过夜。”唐大夫劝道,语气诚恳,“村里几百条人命,被逼到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做得出。”
行舟子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村民想对自己动手,抢夺药材?
“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唐大夫看出行舟子的猜疑,又多说一句。
“几百个村民里一个会武功的都没有,要有早就派去帮忙劫车了。”行舟子道,“这能抓得住我?”
“不好说。”唐大夫摇头。
“夺、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行舟子回头去看,是个小女孩。女孩约莫十岁上下,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色苍白,只剩一只左脚,双手却各拄着根拐杖走进小屋。
“唐大夫有客人啊,我帮你倒水。”小女孩很是热络。
唐大夫笑道:“好,融融帮客人倒水。”
叫融融的孩子用力点头,撑着两根拐杖走了。
“那孩子的一条腿就是因这怪病没的。”
“她还有一条腿是好的。”
“快没了,我让她先练习用两根拐杖走路。”
行舟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竟说不出话来。
“水来了。”融融两腋下各支个拐杖,把水杯顶在头上,一步步走得缓慢但平稳,直到桌前水也没溅出一滴,这才将拐杖靠在身上,伸手从头上取下水杯放在行舟子面前。
“你真厉害。”行舟子夸赞,却瞧见融融手背上的疽密密麻麻。
“运气好的话,那只手是后年的事。”等融融走后,唐大夫才说。
行舟子觉得有只手扼住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道长说得对,这几百村民,老弱残废,连寻常武当弟子都留不住,道长武功高强,或许真能应付。”
“我不会走。”行舟子咬牙,“武当没人把规矩当一回事,如果我再不当一回事,就真没人当回事了。”
他站起身来,恭敬道:“唐大夫,贫道告辞,明日再来请教案情。”
吃完饭,行舟子向村长借了间屋,一进屋就睡。入夜不久,他听到明显的嘈杂声,张开眼,微雨中,外头亮起数十支火把。
意料之中。
他从窗口望去,估计整个喜村的村民都聚在了门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多人少一条腿,也有人少了一只手,村长和韩大姐那张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也在其中。
“道长,放条生路吧!”村长喊道。
行舟子用力推开门,高声大喊:“贫道知道你们苦,可这是错的!”他声嘶力竭,“规矩就是规矩!你们今天有苦衷,抢了车队,明日别人也有苦衷,也抢车队,武当还不乱?”
“贫道是大赤殿卫道堂昂队大队长行舟子,奉命押送药材,绝不让人抢走!贫道会想办法帮你们,一定替你们弄来雄黄跟药材,你们信得过也好,信不过也好,今天这批药材,贫道绝不会让你们拿走!”
他扯开道袍怒吼:“你们要想拼命,来杀我啊!”
这些人本是寻常百姓,喜村又是与世无争之地,见他形如疯狂,一时无人敢上前。
“操你娘的屁话!”韩大姐提起菜刀,“喜村跟你们讲道理时,你们不讲道理,喜村不讲道理时,你们跟喜村讲道理!他娘的谁来救喜村都不顶事,我韩大姐的村子,我救!”
韩大姐没有犹豫,挥刀刺向行舟子,行舟子侧身避开,一掌将她推倒在地。韩大姐立刻站起身来,她明明受了伤,却还是起身,使尽她那身从田里耕出来的大力气冲了上来。
这大力气对行舟子毫无用处,他一个侧身将韩大姐推得撞上屋板,砰的一声响。韩大姐又起身,身子摇摇晃晃:“我杀了你!”
韩大姐带起了村民的勇气,村长一声大喊:“上啊!咱们村子不能靠韩大姐一个人救,自个儿村子自个儿救!”
锄头,柴刀,所有村民一拥而上,缺腿的断胳膊的也拿着各类铁器包围行舟子,重重叠叠毫无章法地攻击。
行舟子左闪右避,他尽力不伤人,挨了两刀,还有好几下棍子。他不能逃走,一旦逃走,劫掠车队的罪名就会落在整个村庄上。
他不能让步,他要守住规矩,不能妥协。他要去做,像韩大姐坚决保护自己村子那样立住规矩。
不杀人,就是被杀。他必须下重手杀人,必要时,尸横遍野。
忽地,有人惊呼:“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长条火把蜿蜒而来。
什么人?
不久后,队伍鱼贯进入喜村,是武当弟子,约莫六十骑。
他们跟着车痕追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领队环顾左右,喊道,“行舟师弟在吗?”
行舟子上前:“我在!”
周文喜道:“大队长,没事吧?”
行舟子摇头:“我没事。”
村长扔下武器,无力颓坐,所有村民都垂头丧气。
领队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行舟子指着韩大姐:“这人劫掠车队,主谋就是她!”
“狗屄生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屁眼!”韩大姐破口大骂。
“师兄怎么称呼?”行舟子问。
“道号云虚。”那队长答。
“师兄,这村子……”
“药材还在吗?”
“在,就在车里。师兄……”
“快,快去找药材!”云虚喊着,“玉虚真人的玄胎丸还差着一点火侯,正急需雄黄,这回他若成功,清微殿可就扬眉吐气,甚至鸡犬升天了!”
没人管这里发生了什么,对村民手上的铁器视若无睹。
这就是现在的武当。
行舟子望向人群,只见唐大夫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面无表情,摇头离去。
两名弟子抓住韩大姐,行舟子正要上前,韩大姐却一反往常的泼辣,拉着他衣襟哀求:“爷,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她已绝望,所以从对抗变成哀求。
行舟子忽地想起一事,走至村长面前,问道:“这湖的上游在哪?”
村长不敢不答:“安磬。”
行舟子又问:“多久可到。”
“两天。”
“云虚师兄,我走水路更快。”行舟子对云虚说道。
“水路?”云虚疑惑,“这是逆流。”
“这里到安磬要走小路,再到池州还得过河,得三到四天。这里河面平静,水流较缓,船只虽小,足够载货,我带几个人押送人犯,明日一早出发,两天就能到安磬。”
云虚想了想,道:“好。”
第二天一早,行舟子将十六箱药材搬上船,每艘船三箱,连同押送船只一共七艘小舟。他不敢看喜村百姓,一眼都不敢,亲自押送韩大姐逆流而上。
韩大姐不再求他,也不再骂他,只是怔着双空洞的眼呆望。
“你恨我?”行舟子问。
韩大姐无神地看着他,摇摇头:“要是你这种人多点,喜村早没事了,可恨的是你这种人太少,却又让我撞上。”
她呜呜哭着:“我真他娘倒了八辈子霉……”
船只上行,第二天夜里,河水暴涨,行舟子下令上岸暂避。
“船用草绳系着就好,明早再走。”
这晚,行舟子坐在岸边了望,他紧握着拳头,等着渺茫的希望。这会是个奇迹,如果出现,他就留在武当。
他要改变武当,像韩大姐一样坚定。
如果不成,他立誓终身不再踏入武当。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从上游传来,之后声音渐响,逐渐变成马蹄乱踏的轰轰声,行舟子立起身来。
“上游决堤啦!”有弟子大喊。
“快跑!离河边越远越好!”行舟子下令,“快!”
河水暴涨,滚滚洪流汹涌而来,淹没几艘小船,待天明时,已不复见。
五个月后,行舟子再次来到喜村,土地上有雄黄的臭味,村民们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只有唐大夫与他打招呼,两人并肩沿着湖岸散步。
“那天湖上飘来十几个箱子,我让村长冒着风雨去捞,幸好捞起了。”
“湖面捞起浮物不犯法,皮箱里的东西安好吗?”
“防水做得很好,麻绳绑得结实,是殷实人干的活,一丝不苟,里头的东西都有用,除了皮箱村里用不上,烧了。”
没人会在溃堤的河上搭船回头找浮物,那跟送死没两样。
“你干的?”
“我没这本事,河水溃堤是天意,我能让河水溃堤?”
“韩大姐怎样?”唐大夫问。
“韩大姐没杀伤人命,货物丢失也与她无关,她在路上助我对付新华派的人,之后又痛改前非,审讯时诚恳认错,加上其情可悯,我也替她求情,判黥面,监禁十年。”
行舟子只是稍加点拨,韩大姐就知道如何声泪俱下哭求开恩,刑堂上甚至一句粗口都没说过。
“不过她病情恶化,我来就是想请你去替她诊治。”
“行。”唐大夫点点头,“顺便跟你说,融融的腿保住了,虽然之后会软弱无力,但还能支撑。”
“大夫几时走?”
唐大夫笑道:“我早就要走,但我想你总会来村里看一回,就在这等你。你也来得太慢。”
行舟子只得苦笑。
“你呢?这回货物丢失,你不会不受罚。”
“贬为小队长。”
“你这性子留在武当糟践人才,我帮你写封信,去找我堂哥,他能安排你在唐门弄个职事。同样在刑堂,二奶奶会赏识你。”
行舟子又苦笑:“不了,那儿都是姓唐的才能高升,我打算留在武当。”他顿了会,接着道,“武当还得有人守着,不能一个都没有。”
“这路难走。”
“韩大姐都守得住,我能输给个村妇?”
唐大夫哈哈一笑,问道:“你知道那天大水冲下来的船只去了哪?”
“不是往下游去了?”
“不,那天河水退去,船只被冲上岸。”唐大夫指着湖畔几丈外,几艘小舟横七竖八搁浅在那儿。
“你想干的事就跟那几艘船一样,陆上行舟,不合时宜。”
行舟子哈哈大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