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多久?”
“想赶我走?”朱贵利问。他确实打扰许久了,越久越不安全。
“我巴不得你住久一点,他们一日给一钱银子。”蔡寡妇道,“但我心底得有个数。”
一日一钱银子,这当然是夜榜先垫上,之后得还。
“我不知道。”朱贵利摇头,“花了大钱,我得把活干了,要不还不起。”
这两个月已经欠了六两多银子,还有黄掌柜那一两……不,是三两银子。
“干正活的都像你这么穷?”蔡寡妇问,她真没见过其他刺客。
“我欠债。”朱贵利道,“还没还清。”
“干一笔买卖挣多少银两?”
“看花红,三五十两也有,通常百两上下,店家还要抽头。”朱贵利不想被追问,反问,“你怎么会当夜榜的针?”
“我男人才是针。他以前在城里作买卖,探消息,我都不知道他干这勾当,他死后,店家的朋友来吊祭,见家里穷,让我顶了这缺,一个月五钱银子,帮着探消息就好,其他啥都不用干。”
这是最粗的针,不能帮店家接活,就只是个眼线,但对个寡妇而言,五钱银子已经大有帮助。
“你又为什么干这行?”蔡寡妇问。
朱贵利扒着饭,默然许久后才答:“来钱快。”
朱贵利每天都趁早去宁国寺,他的机会只有陶员外从卧房走到书房的那点时间,一旦陶员外进入书房,他便收起弓箭回蔡寡妇家,帮她打理菜园,养鸡,干农活。
他一直很有耐性,可以重复一样的活,重复一天又一天。
重复得够久就会变成习惯,直到老死。
山上的花树开了花,满山缤纷,跑堂来的时候,朱贵利正在帮蔡寡妇施猪肥,满身猪屎味,大槌子在树下睡到吐舌头。跑堂来得意外,蔡寡妇忙将他带进屋,免得被人看见。
“黄掌柜问我,这活你还接吗?”跑堂的道,“所有人都不接,再也没人来桂州城了。”
“陶员外抓着想杀他的人了?”
“还没。”
“就是说买卖还在。”朱贵利不经意瞥了眼蔡寡妇,“我还要留在这等。”
“你长胡子了。”那天吃饭时,蔡寡妇忽地说道。朱贵利摸摸脸颊,胡须已经爬满下巴,他很久没刮胡须了。
蔡寡妇走进房间,朱贵利看见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匕首,又将匕首递给他:“刮个脸吧。”
暗示已足够明显,那晚,朱贵利推开蔡寡妇房门。
“我想要个孩子。”喘息声后,蔡寡妇说,“男的女的都行。”
朱贵利想起房门口的摇篮,他听说蔡寡妇生过两个孩子,都是未满周岁就夭折,村民说她克夫克子,她才搬离村子独居。
“还要不要别的?”他问。
“没了。”她答。
几天后,朱贵利从宁国寺回来,大槌子躺在树下还在睡,朱贵利踢了它一脚,大槌子没起身。
“大槌子死了。”蔡寡妇说道。
这一次真的等太久,久得连大槌子都没熬过,朱贵利苦笑,又舍不得。
“剥了马皮?死马也有价。”
“不,埋了吧。”朱贵利说道,“明早我不去宁国寺。”
“你还欠着债。”
他犹豫许久,终于说道:“不还了。”
朱贵利挖个大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槌子拖进坑里,原来这畜生这么重,之前装什么瘦呢?
他将坑填起,晚上又问了蔡寡妇一样的问题。
“你还要什么?”
“一座庄园,一家店,卖点小玩意。”
“很贵。”
“那就别问。”
不去宁国寺不过就是多睡半个时辰,日子与之前并无不同。
六月,天气渐热,钉死的窗板不透风,闷出一身汗来,朱贵利想到山上乘凉,听见乒乒砰砰的敲打声,走出房间,蔡寡妇正在拆窗户上的木板。
“太热了。”蔡寡妇说,“得透气。”
“我来吧。”朱贵利不用铁锤,手一扳就将木板拆下,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七月,这天他上山劈柴,回来后就坐在院外树下乘凉,闻着花香,听着蝉鸣,心底踏实,却又有些空荡荡。
蔡寡妇在厨房喊道,“朱贵利!”他没多心,来到厨房,只见蔡寡妇倒提只鸡,拇指扣住鸡脖,朱贵利连声“慢”都来不急喊,蔡寡妇右手持刀在鸡脖上划过,口中道:“今日是中元,你去城里买些金纸!”
鸡血汹涌冒出,瞬间掩没朱贵利的视野,他浑身颤抖,心跳加速,只觉得腹部抽搐,周身不能动弹,冷汗直冒,听不清蔡寡妇的呼喊。
他安逸太久,竟松懈了,蔡寡妇也不知道他的毛病。
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床上,猛然惊醒。
“你竟然晕血?”蔡寡妇露出虎牙,不可置信地笑了,“你是刺客,竟然晕血?你怎么杀人?”她几乎笑到捧腹。
朱贵利浑身止不住颤抖,那些旧事……这是在提醒他吗?
蔡寡妇察觉他神色有异,正色问道:“怎么回事?”
“我不怕杀人……但我怕血,很怕……一点血还好,一多就晕。”朱贵利颤声说着。他喉头发干,喝下蔡寡妇递的水才稍觉平静。
朱贵利在野地也不打猎,他没法杀鸡屠狗,就算射杀猎物也不能处理。
他没法当死士,就近搏杀,见血就晕。
他甚至会避开鱼档、市集、厨房这些地方。
“慢慢说,我听着。”蔡寡妇说道。
“我打小就想学武,我爹说晕血的人学武也没用,我不听,拜入鼓山门。我学武有天份,内功练得很好,二十岁就是同门弟子中的第一。”
“领侠名状后,我不敢进门派,门派里打杀太多,就去庆元号当镖师。我跟其他镖师练手,没人是我对手,大家都佩服我,喜欢我。我押过几次镖都平安,二十三岁就当上小镖头,总镖头把女儿许给我,我定下亲……”
九大家各地银号间银票流通,累积足够的银票就得去其他家银号以银票兑取现银,押送大批银子回来,数额巨大又长途跋涉,因此需要镖师护卫。装着现银的镖车通常护卫众多,防守周密,寻常马匪山贼不太劫掠这种镖车,而且这会惊动九大家,势必遭到围剿。
押镖这行当本就讲人和多于武艺,各路山头只需打点清楚,大家收点好处,打打杀杀未必划算,马匪也是人,死一个少一个。
“我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我武艺大成,又长年纪,这毛病就会好。”朱贵利说道,“可夜路走多,终究会撞上。”
他带着两百名镖师押送八千两现银从徽地回庆元号,那里是武当地界,治安最乱,但盗匪们早有规矩,银号也打点清楚,他才会接下这任务。
三百马匪向他们发动袭击,其实这是该守住的一仗,寻常马匪不是门派弟子的对手,尤其押送镖银派出的肯定是精锐,毕竟给的月酬远高于普通门派弟子。
如果不是领队的朱贵利不知原因突然倒下,众人顿失指挥一片大乱,镖师们不会输。
他醒来时遍地尸体,死了四十七个镖师,小陈、老吴、铁臂张、老檐鼠……全是他在镖局的朋友。他浑浑噩噩,不敢回家乡。门派清点尸体,发现他失踪,又没有回来,想到战场上这小镖头突然无声倒下,怀疑他勾结马匪,发通缉逮捕究查。
“一条命值多少?”朱贵利问蔡寡妇。
这问题无法回答,就像夜榜的花红,有一条命十两,也有一条命两千两。
他可以投案,但就算不死,这辈子也完了,自己这条命还不起四十七条命。
他想过报仇,但自己空有高手的能耐,却不能见血,而且马匪们抢到这笔巨款,早就散伙各自营生,他一个也找不着。
“我无处躲藏,无处营生,这才想到我还有一门本事……”
弓箭杀人可以不用见血,远远见着也只是一小点,像抹蚊子血。
于是他加入了夜榜。
“一百两,我就定一条命一百两,四十七条命,四千七百两。我挣到钱就请夜榜送去给死去弟兄的家眷,我还了十五年,还了三千五百两,还差一千二百两。”
“学箭不能没有靶心,脱了靶,箭飞得再高再远也不知道要去哪。”这是师父教朱贵利学箭时说的话。这四千七百两就是他的靶心,他飞了十五年,靶心就在眼前。
朱贵利闭上眼,房里顿时陷入静默。
杀了陶大山就够一千二百两,但势必掀起滔天巨浪,朱贵利要出逃桂地。而不杀陶大山,就算改去接别的行当,蔡寡妇也没法跟着他东奔西走,亡命天涯。
一千二百两,还要还多少年?
蔡寡妇起身,找着弃置的木板重新钉上窗户。
“把这债还了吧,不还,你一辈子过不去。”蔡寡妇将窗户钉死,“今晚早些休息,明早还要去宁国寺。”
“没事了就早点回来。”她嘱咐着。
朱贵利重新回到宁国寺,张着弓等着,等着守卫有瞬间松懈,或者陶大山不小心多走两步……
那天,原本该上前守卫的高手缓了几步没跟上,陶大山又走快了几步。
没有挣扎,挣扎已经结束,没有定心的箭不会命中,然而箭离手,朱贵利心底仍是涌上巨大酸楚,像是扎着心。
他没有耽搁,立即离开宁国寺,离开桂州城,离开桂地,他跑得很远很远,比他射出的箭更远。
昆仑共议六十六年八月秋,一箭碎陶震惊九大家,点苍震怒,将桂地搜索个遍,没抓到凶手。
江湖人找出十个夜榜成名高手,以箭似光阴为鳌首,并称夜榜十大高手。
两年后,朱贵利回到桂地,回到蔡寡妇家,门户紧闭,屋墙颓倒。
原先的跑堂两年前便避难去,新的跑堂对他极为尊敬,不住哈腰:“我听说蔡寡妇跟她女儿是四个月前走的,蔡寡妇生完孩子后身子就差,后来女儿又病死……她之前就死过两个孩子……”
“闭嘴。”朱贵利早从夜榜听说消息。他推开屋门,挂在门檐上的风铃发出脆亮的声响。
蔡寡妇跟女儿被葬在大槌子旁边,是夜榜代立的墓碑。
朱贵利抱着墓碑恸哭一宿。
箭,不能没有靶心,不然飞得再高再远也不知道去哪。
可这一箭中靶,下一箭又要射向哪?
箭似光阴,一去不返。</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