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真人下车后走进仙霞派。院子里守着十余名弟子,个个提刀戒备,他们反而没门外的华山侍卫镇定,尤其知道掌门今天抓来的是华山掌门亲弟,这些人一个个惶惶不安,跟外边的华山弟子比起来,似乎他们才是等着被审判的犯人。
玄阳真人亮出令牌,也不等人通报,径自走向刑堂。
刑堂里传出“啪!”的一声重响,一块惊堂木砸落在地,伴随着一声怒骂:“操!”
杨景耀坐在刑堂上首,怒气冲冲望着堂下。站在公堂正中的人名叫邱明,是华山车队的侍卫队长,血正沿着他额头流下,显然是被惊堂木砸中,但他神色不变。彭老丐坐在公堂侧边的太师椅上,跷腿看戏。
杨景耀大声咆哮:“有种再说一次!”
邱明道:“多少银两,让那女人开价就是。”
杨景耀怒吼:“你们杀了她丈夫!”
邱明道:“是啊,所以才让她开价嘛。二百两?五百两?她卖三十年馒头都挣不了这么多。”
杨景耀怒道:“你们都是从犯,就该一并把你们抓了!”
“杨掌门但抓无妨,只是我还得提醒杨掌门。”邱明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严公子此番来到武当是要与古虚代掌门商谈要事,还是别耽搁了,请那娘子尽快开价吧。”
杨景耀绕过桌子就要上前打人,彭老丐连忙将他拦住,转头对邱明挥手:“出去!出去!”邱明也不答话,抱拳告退。
杨景耀怒道:“娘的,我杀了这帮畜生!”
彭老丐劝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们是华山的狗。”
杨景耀怒道:“狗就是狗,少林的狗衡山的狗都一样,都是畜生!”
彭老丐道:“杀狗容易,可狗主人会咬人。华山是九大家之一,你一个小小仙霞派别说咬不过他们,人家伸根指头捏你一下弹地上,连灰都扫不着。”
杨景耀正要再骂,忽见玄阳真人走入,忙拱手道:“仙霞派杨景耀,参见大赤殿主。”
彭老丐不认得这人,跟着作揖行礼。
玄阳真人微微颔首示意,并不还礼,看看周围,绕过案桌坐上主位。杨景耀看出这位长官来者不善,不由得皱起眉头。
彭老丐低声问道:“大赤殿主……武当总刑堂?”
杨景耀点点头。
玄阳真人坐定,缓缓闭目,沉思片刻后,问道:“贫道听说你抓了华山掌门亲弟,有这回事?”
杨景耀答道:“嫌犯严颖奇奸淫妇女,杀害良民,罪证确凿。”
玄阳真人皱眉:“有人证吗?”
“我与这位彭分舵主一同撞见。”
玄阳真人望了眼彭老丐:“老丈见着了?”
彭老丐道:“我不仅不老,还他娘的真见着了。”
玄阳真人加重语气:“听清楚了,你亲眼见着‘华山掌门的弟弟’奸淫杀人?”他特别加重“华山掌门的弟弟”几个字。
彭老丐回头走到门口,故意对院外大声嚷嚷:“我亲眼见着!我亲眼见着华山掌门的弟弟严颖奇干下猪狗不如的丑事!我彭老丐亲眼见着啦!”
玄阳真人怒斥:“无礼!”
彭老丐恭敬道:“怕您老听不清,大声些好。”
玄阳真人望向杨景耀:“我再问你,你亲眼见他正行苟且之事吗?”
杨景耀一愣:“嫌犯当时已在着衣。”
玄阳真人问:“看见他杀人了?”
杨景耀又是一愣:“当时店老板业已身亡。”
玄阳真人道:“既然没亲眼看见,怎能说他犯法?说不定是妇女遭淫,丈夫被害,严公子经过,心生怜悯,想脱衣与她穿,没想这女人反咬一口诬陷严公子,借此讹财?”
杨景耀气得头昏眼花,舌头都打结了:“你……你说什么?”
玄阳真人道:“既然有此可能,把那女人招来逼供,定能查出真相。”
杨景耀瞪大双眼:“殿主还想审问受害者?”
彭老丐忽地插嘴:“他比我晚进屋,他没见着,我见着啦!我瞧见严公子光着身子压在老板娘身上,屁股蛋一扭一扭,手上还握着把剑,正插在老板身上。杨兄弟来得慢,眼睛一花,严公子就在穿衣服了。”
玄阳真人斥道:“一派胡言!”
彭老丐诧异道:“原来现在不是比谁更能说胡话吗?”
玄阳真人也不理他,径自下了结论:“案情犹有疑点,即便严公子有错,他也是九大家直系,奸淫妇女,照例该发还原门派审理,让代掌门修书一封告知严掌门酌情处罚就是,现在立刻放了严公子。”
杨景耀怒不可遏,大声道:“他不是犯错,是犯罪!一条人命,一个女人家的清白,就一句酌情处罚?!”
玄阳真人道:“那女人要赔偿多少,开个价,严公子也不是小气的人。”
杨景耀捡起地上的惊堂木扔向玄阳真人,玄阳真人顺手接住,喝道:“杨景耀,你敢以下犯上?!”
杨景耀大声道:“大赤殿是总刑堂,这里是仙霞派刑堂,哪有总刑堂插手门派刑堂断案的道理?现在案情明确,不劳殿主大驾,仙霞派公堂上还是我这仙霞派掌门说了算!”
杨景耀走至上首,站在玄阳真人面前:“大赤殿主,您占我座位啦。”
玄阳真人缓缓起身,与杨景耀几乎脸贴着脸,呼吸可闻。
“规矩立在这,就是发还原派门审理,你不懂规矩,就让你手下教你,仙霞派刑堂教不会你,大赤殿教你——”玄阳真人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发、还、原、派、门、审、理。”
杨景耀不为所动:“殿主,请您——让位!”“让位”两字音量陡然拔高。
玄阳真人把双手收在袖中,缓步走向门口,终又停步。
“杨掌门,你把仙霞派治理得很好,地方上颇有名声,掌门器重你,着意栽培。等你儿子大了,能代掌仙霞派,届时你至少能当上鄂北督堂,你有大好前程,贫道是救你,不是害你。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你若做出蠢事,一张仇名状仇杀三代,你要念及父母妻儿。”
杨景耀固执答道:“这是仙霞派的案子,仙霞派自会审理。”
玄阳真人走出仙霞派,邱明立即上前:“玄阳真……”不等说完,玄阳真人就赏了他一个热辣辣的耳光。邱明不敢还手,玄阳真人怒目看向他身后的华山侍卫,缓缓上前来回踱步,目光凌厉,华山弟子都不敢与他四目相接。
“砰砰砰砰”一连十余响,十余人排排站好,每人面上都是两道鼻血,无一人敢躲,也无一人敢擦拭,仍是直挺挺站着。玄阳真人怒气未歇,又把目光扫向邱明,邱明态度恭敬:“严公子不能有失,若有意外,我等受罪不说,只怕会伤了武当华山的和气。”
玄阳真人语气强硬,一字一句说得分明:“你听清楚,贫道不是救你,也不是救你家公子,尔等本就该死,贫道是救里头那莽汉!”
邱明一愣。
玄阳真人收敛怒气:“大赤殿不批示,他不能私杀。先关上几个月,等他气消,我央请代掌门古虚师兄来一趟,严公子可保无恙。从今往后,武当不欢迎严公子来访!”
邱明拱手谢道:“多谢玄阳真人!”
玄阳真人登上马车。在两名护卫引领下,马车渐渐远去。
※
杨景耀坐在书房里,房门开着,桌上烛火摇曳。彭老丐提了壶酒跟两只酒杯走入,将酒杯放在桌上:“喝点。”
杨景耀摇头。
“叫你喝点。”彭老丐倒了杯酒递过去,杨景耀举杯一饮而尽。
杨景耀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冷静。”
彭老丐道:“别不认,你就是莽。”
杨景耀又倒一杯:“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彭老丐道:“想把严颖奇碎尸万段?”
杨景耀摇头:“我在想,要没这事就好了。不,我想,那天我们就这样走了不挺好?退一步说,事情要不是发生在仙霞派辖内,我把人抓了交给当地门派,拍拍屁股什么也不知道,多潇洒多磊落。”
他说着用力捶了下桌子,发出一声巨响。
“可他娘的怎么偏偏就让我遇上了!”
彭老丐不语,他知道杨景耀为难,任何一个有血性的汉子见到今天这事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为难的背后是一家子性命,是整个仙霞派……
杨景耀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像是要把自己灌醉,好说出心底话:“你知道吗,彭兄弟,我真恨你那么机灵,把这事给揭破,把人给抓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现在不是当个龟孙子装聋作哑,就是要害自己家人……值得吗?你说,值得吗?”
杨景耀抚头痛哭。他竟然哭了,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刀光箭雨中迎难而上,对青城世子不假辞色,此刻竟泪流满面。他发现自己很害怕,他知道自己此刻是多么懦弱胆怯,深感无力却又委屈,他煎熬痛苦,原来自己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般英勇无畏。
“值得吗?……”他反复地问,却答不出来。
当个好人能理直气壮,可如果知道当好人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有几个人敢当好人?
杨景耀是个血性汉子,是个直人,但彭老丐不是。他是个好人,也是血性汉子,但绝对不正直,他吃喝嫖赌什么都来,办案也不讲规矩,陷害奸佞的事他可没少干过。
彭老丐倒了杯酒,缓缓喝下:“我只说劝你放,从没说不杀。”
杨景耀一愣,抬头望来。彭老丐自顾自喝着酒,胸有成竹:“他一共才带来十六个人,收他银子,让那女子有钱安养余生,让他走,逼他回华山,咱兄弟俩带人绕到前头等着,等过了武当边界,弄死这狗杂种,神不知鬼不觉,华山也追究不到你身上,一举两得。”
杨景耀知道若事发,彭老丐也会受牵连,惊道:“彭大哥……”
彭老丐道:“咱哥俩不说谢,也不相欠。”
杨景耀大喜:“就照你说的办!”
两人碰杯。
解决心底一桩难题,杨景耀喝得微醺,摇摇晃晃敲开药铺大门。大夫见到他,恭敬作揖:“掌门。”
杨景耀示意要看伤患,大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开布帘,卖馒头的媳妇躺在床上,身上全是淤伤,一张俏脸被打得惨不忍睹,即便好了也得破相。
凭什么她要遭这样的罪,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就得无端受害?杨景耀怒意又起,将布帘放下,问大夫:“怎样?”
“醒来后又哭又叫,开了安神药,让她睡着。”大夫摇头叹道,“可怜哦。”
杨景耀点头,正要走,大夫低头捣药,继续说着:“肚里还有四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大夫抬头,发现杨景耀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就听杨景耀低声喝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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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景耀提刀大踏步来到囚牢里。严颖奇脸上裹着布条,他被杨景耀打得鼻梁塌陷,受伤不轻。他靠在墙上,见到杨景耀,喘着气问:“她要多少银两?三百?五百?”声音虽然虚弱,却不慌张。
杨景耀隔着牢笼瞪视着严颖奇,严颖奇见他不回话,自作聪明道:“要一千?她可不值这个价。”
杨景耀打开牢门走入,牢牢盯着严颖奇,严颖奇这才察觉有异,颤声道:“你……你不是要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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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老丐猛然惊醒。房门被推开,杨景耀提着个包裹走入,彭老丐埋怨道:“搞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
杨景耀将包裹放在桌上,彭老丐一见包裹形状,心里便是咯噔一声,瞪大了眼:“你……你干了什么?!”
杨景耀不语。
彭老丐从床上跳起:“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你他娘的干了什么!”他一把抓住杨景耀衣领大骂,“咱们不是说好了伏杀他?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你怎么就不肯听话?干好事不是只有一种法子,要变着法门,要能保全自己!好人死一个少一个,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杨景耀大声道:“我懂!可这不行,不能这样!”他指着桌上人头,“他光天化日下杀人强奸,我们在夜里摸黑杀他?谁知道?谁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死?他要死就得死在自己的罪名上,这才叫明白!”
彭老丐道:“值得吗?”
杨景耀大声道:“值得!我杨景耀拼着一家性命,就是要告诉九大家,告诉那些权贵,这天下不是由得他们胡作非为的!告诉他们,只要撞上一个杨景耀,他们就得人头落地!有人起了这头,他们才知道怕,才知道收敛!”
彭老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杨景耀的道理,事已至此,即便再骂一百句也没个屌用,唯有善后。他语气渐趋平缓:“我能帮你做什么?”
杨景耀道:“我妻儿在石波镇,带他们逃走,让他们隐姓埋名,三代不能出人头地。”
彭老丐又问:“仙霞派呢?”
杨景耀道:“解散。此后这块地,哪个门派要就让给哪个门派拿去。”
“那你呢?”
“我带着这颗人头上华山,向严掌门禀个公道,真要报复,报复我一人即可。”杨景耀抬头挺胸,“我就不信,这天下真没公道可讨!”
※
严颖奇不能这么快死,彭老丐需要时间安置杨景耀一家。没等天亮,杨景耀便带上严颖奇的尸体跟头颅驾着马车往陕地而去,华山弟子在客栈等消息,彭老丐直拖到第三天才宣称严颖奇逃狱,杨掌门亲自追捕,华山弟子连忙追赶。
华山弟子一走,彭老丐便赶去石波镇接走杨景耀家人,带回抚州崇仁安置。他给了杨妻一张自己亲手画的图,告知她若遇困难,就将这图送到悦丰赌坊。
杨景耀的死讯传来,玄阳真人当即以掌门抗命私杀为由解散仙霞派,华山门人带着仇名状赶来时,周围门派已接管了这块地,玄阳真人亲赴昆仑宫,把事件始末禀告掌门,亦即当时的盟主古松道长。
“杨景耀不该死。”玄阳真人道,“但他可以不白死。”
古松道长沉吟许久,提笔写了封信,召集九大家使者前来昆仑宫商议新规。昆仑三十四年初,少嵩之争结束,少林得胜,同年十一月,昆仑共议立下新规矩:“奸淫妇女,天下共诛。”
沈怀忧来找过彭老丐,试探着问起杨家的事,彭老丐只说不知。沈怀忧知道他说谎,彭老丐也知道沈怀忧知道自己说谎,可那又如何?对杨家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隐姓埋名,沈怀忧介入不也得隐姓埋名?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觉证也来过,彭老丐同样推说不知杨家人下落,觉证叹了口气,飘然而去。
沈怀忧从不跟人说起穆家庄里与彭老丐和杨景耀相识的往事,觉证亦然,甚至连子秋都是。
忘记杨家,才是保护杨家最好的方式。
彭老丐从不去见杨家后人,即便偶有挂念,也只是远远看着,他不想让华山从他身上查到线索。直到悦丰赌坊关门,富贵赌坊开张,直到他当上江西总舵,直到他渐渐忘记过去的一切,偶尔他还是会去悦丰赌坊,即便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