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百二十四名弟子,伤了两百多名,他一直记得父亲斥责他无用时的怒气。
他后来知道,是有弟兄知道他与二哥相善,怕他支持二哥,故意泄露消息给马匪。兄弟争嫡就是这么回事,唐门几十年来始终重复这样的故事,他想过,为什么不像点苍那样立长,又或者像青城那样立嫡贤,非得在子侄辈中择人?
第三波箭雨来时,皮筏猛地向河中荡开一丈有余,他侧眼望去,是那刺客一手拿竹篙撑船,一手持剑抵挡。
好机会,趁着第四波箭雨没到,他抢上一步,攻向刺客。才刚搭上手,箭雨又来,他挥舞衣服阻挡箭雨,手不得空,脚却不停,狠狠踹向刺客,刺客一手挥剑,一手撑篙,抬脚来迎,当真手忙脚乱。两人脚下比拼几招,这刺客当真滑溜,几次要踹中他,总被他扭腰摆臀躲过。
就这片刻,皮筏已撑至河中央。箭雨又射了一波,戛然而停,也不知是没箭还是距离不够。唐孤望去,只见那群侍卫停在河岸,料是追不上,竟尔停下。
少了打扰,唐孤精神一振,不给刺客喘息余裕,前踏一步,五指并拢,手刀劈下,这次用上的是大开碑手。他武功多属刚猛一路,大开大阖,任一招击中敌人都能震得对方脏腑重创。那人知道厉害,闪身避开,似是知道空手难以抵御,只得挥剑抵挡,剑虽未出鞘,扫动时劲风扑面,也甚凌厉。
唐孤只觉脚下越来越虚浮,好似不着力般。他无暇分心,皮筏上进退都难,多数招式硬挡硬格,耗力深重,唐孤内功深厚,浑不在意,那人却渐渐显得吃力。
又过十余招,唐孤倒立单手撑起下身,连环两脚踢向那人头脸。那人左格右挡,唐孤双腿并拢一缩,右手用力撑起,双足直踹胸口。这一踹有个名目叫“破城车”,意指攻破敌人门户,就似破城车般无坚不摧。
那人眼见格挡不及,百忙中深吸一口气。唐孤这一脚直中胸口,以他过往功力,在平地使用这招,足以踢得对手脏腑俱碎,但这招需以双手撑地借力,唐孤只剩单臂,去了三成,皮筏在水面漂浮,借力困难,又少了两成后劲,这一脚踢实,却像撞上一块硬木似的。
饶是如此,也震得那人闷声一哼,向后摔倒。“哗”的一声,上半身倒在水中,溅起大量水花。
“铁布杉?硬气功?”唐孤没有分辨。他翻过身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定睛一看,方才打得兴起,竟没发觉那皮筏大半都已没入水中。
原来那皮筏早就中箭漏气,两人又在上头动武,起起伏伏,早浸满了水,就要下沉。那人眼看不敌,趁隙跃入河中,唐孤打得兴起,哪肯放他逃跑,跟着跳入河中。
这一跳他就后悔,他虽会水,然只余单臂,水中平衡不易。但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逃逸?一咬牙,向前游去。
那刺客水性真他娘的好,简直跟鱼一样好!唐孤越追越远,越追越远,偏生他要强好胜,以他功力之深,就算游不快,还怕游不久?就不信这年轻人能有多好耐力,只是紧追不舍。
说也奇怪,那人水性如此之佳,偏偏没甩开唐孤,两人始终保持一段距离。那人忽然转弯,身子上浮,游了一阵后,上半身露出水面,双手不住挥舞。唐孤只道那人气力不济,或者溺水,越加奋勇游去。
那人越发焦急,双手不住乱舞,同时大喊大叫:“不要过来,有漩涡!”唐孤听到这句话时,一股大力卷来,将他往下拉扯。
操,竟有这种倒霉事!唐孤感觉周围都是泡沫水花,巨大的力量把他捆住往下拉扯。他奋力挣扎,想摆脱那股大力,却是徒劳无功,只觉得身子随波逐流,不断下沉,再也吸不着一口气。
忽地,一口水呛入鼻中,更是难受,他想起唐绝一直劝他养生,许是早料到这结果。自己这把年纪,又断一臂,逞什么强?
虽然如此,他并无悔意,反倒觉得兴奋,甚至……安详?这两年来,唯有此时此刻他才没有“等死”的感觉。
当真古怪,明明此时才是等死,偏偏觉得过去两年才是在“等死”。只是自己一世英名,先被唐少卯暗算,又死在夜榜刺客手上,少不得被拿去夸耀一番,抬高身价,老天无眼,让竖子成名。
就在他精疲力竭,几乎要昏过去时,一样东西撞在胸口,他顺手抓去,只觉坚硬。随即一股力量牵引着他顺着水流向下沉去,等接近底端时,那股拉着他往下的力道渐渐消失,他感觉自己循着另一股力道缓缓往另一方游去,好不容易才在水面上吸着口气。
原来他抓着一把剑鞘,剑鞘尾端系着布条,另一端落在那刺客手上。竟然被刺客救了!唐孤深感耻辱,立即放手。那刺客见他放手,回头见他竟还能游泳,露出惊诧表情,迳自向岸上游去,唐孤复又追赶。
两人依然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唐孤心知这刺客有意等他,似乎不将他放在眼里,更是恼怒。那刺客上了岸,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唐孤跟着上岸,气喘吁吁,不住咳嗽,只觉肚子饱胀,口鼻烦恶,运起仅存的内力收缩肚腹,呕出一大口水来,里头竟还有条小鱼苗不住在地上挣扎。
他见那刺客隔着十余丈望着他,把剑斜插在地,正在解剑鞘上的布条,只穿着一条亵裤,实在不成体统。
唐孤正要走近,那人提高警觉,抽剑后退。唐孤停步,那人又停下来,喊道:“我都救了你,你别追我好不?”
唐孤怒道:“谁要你救我!”
那人苦笑道:“你都把我的驴跟皮筏弄没了,起码让我留条裤子再追。”
原来他解下腰带系在剑鞘上,用剑鞘去敲唐孤,再拉着唐孤离开漩涡。
唐孤也是力疲,心想自己刚喝了许多水,内息紊乱,此时追上未必讨得了好,不如趁机调匀内息,上了岸,还怕不手到擒来?于是喊道:“行,我让你穿裤子!”说完暗自调息,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刺客。
刺客先喘几口大气,才把裤子穿上。
“你水性好,方才怎么不逃走,偏要等我追你?”唐孤问,他怕这人穿好裤子就跑,自己内息还没调匀,想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自己竟能想到这层?
他想起嫂子接任掌门那天,父亲过世,嫂子将尸体藏了三天,等灵堂布置完毕,里外安置妥当,才把几个兄弟请进唐门。当时许多宗亲得知消息,要闯唐门大院,连同家丁、保镖、护院、弟子,足有上千人之众。他们围住唐家大院,嚷嚷着不能让外人继承唐门,他身披重甲,率领三千卫军守住出入门户,当先斩杀十几个鼓噪弟子,连同几名堂叔堂兄弟在内,抓了几十个带头闹事者,让宗亲不敢发声。
二哥安排自己的刑堂人马包围住灵堂,当众将掌事传予嫂子,连大哥一同拿下,大哥没死在这,只是关了五年,他早没权力,杀鸡儆猴,他就是那只鸡。只是他与二哥斗了十几年,最后掌事却落到嫂子手上。
爹没错,二哥也没错,嫂子确实有手腕,可二丫头……
他还是不喜欢唐绝艳,或者说,他不喜欢能当掌事的唐绝艳。不,唐孤想,如果不是因为二哥,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二嫂当掌事。难道唐门就没男人了?怎么就不能让二哥当掌门,让嫂子帮衬?
他问过很多次,二哥始终是同一句话:
“你二嫂有本事。”
那人穿好裤子,勒紧腰带,唐孤这才看清这人面貌。只见他身材精壮,胸宽腿长,五官端正,生着一双剑眉与格外清澈的双眼,唇角紧抿,带着股坚毅之气,虽然全身湿漉漉,却无狼狈之态。但要说他长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自有一股英挺之气,过目难忘。
“我怕你溺水,不敢游远。”那人回答方才的问题,“你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