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白知道,也或许他不知道,诸葛然之所以急于发难,是考虑到世子诸葛听冠。他对这名世子毫无信心,点苍若不能在自己兄弟尚在时夺得九大家共主之位,诸葛听冠的继任将是点苍衰落的开始。
沈玉倾自然不知此节,他此刻只想,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促成天下大乱?
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但谁又是心术正的那个人?爹吗?此时此刻,以他的聪明才智尚且不能分辨这些。太多了,太多的事情,太过混乱,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如果天下要乱,那我们这两年奔波唐门武当,与衡山结交又是为什么?为了让天下大乱?”沈玉倾道,“大哥,你真当我是兄弟?还是利用我来让天下大乱?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为了扎实你的基础,增加你的筹码。”谢孤白道,“我希望你是平定大乱的那个人。”
沈玉倾吃了一惊,今天这场对话里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太多。所以大哥与自己结交,是为了建良平之功,是为了从龙而起?为此甚至不惜陷天下于不义?
他望向朱门殇,想探询朱门殇的想法。难道朱大夫与自己结交也是别有用心?
朱门殇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淡淡道:“我留在青城就是为了讲这件事,也是替若善……我不说报仇,九大家掌门杀人,谁敢报仇?只是讨个公道而已。讨不着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世上本来就没啥公道可言。”
他道:“那是你爹,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怪你。你顾好小妹,别让她受委屈。要是景风那笨蛋能平安回到青城,我也就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这个游方郎中到底是真看得开,还是假作潇洒?沈玉倾心乱如麻,听不出来,只得望向谢孤白,道:“你想做张良、陈平,所以找上我,让我促成天下大乱,想让我当高祖,建立你的功业?”
谢孤白摇摇头,打了个比方:“一间房子关着九个人,九个人都出不去,也没有人能进来,这九个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吃了彼此。只要有一个开始吃人,剩下的八个也会开始吃,直到剩下最后一人。点苍已经开始吃人,其他人不会停下。”
“吃人,或者被吃,这里头,我希望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因为你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你比九大家所有继承人都好,这是我跟若善游历三年得出的结论。我们希望你赢。你必须赢,而且要在五年之内赢。”
“我去过关外,我见过现在的蛮族。他们分裂成五个部落,我推估最快二十年内,他们必将一统,然后挥兵入关。一分为九的中原没有能力对抗萨教,诸葛然筹划的霸业在一统前就会被蛮族击破。”
“二弟,你若真想为天下做点什么。”谢孤白说,“那就在你爹回来之前,夺下青城的交椅。”
这话显然在朱门殇意料之外,因为连他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谢孤白。
沈玉倾紧咬着牙,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眼前这人,相信他这位“大哥”。
他再次想起了父亲说过的那番话……
※※※
严非锡窝在一处转角不住喘息,彭小丐那一掌一脚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他努力调匀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出路,还得提防着蛮族的刺客。
他不知道彭小丐怎么来的,他为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骄傲。即便彭小丐是来救他的,他派人灭了彭小丐一家的事也不可能被轻轻揭过,如果不施偷袭,现在的他绝非彭小丐的对手。
即便彭小丐对自己没有杀意,事后他必然也得将彭豪威还给彭小丐,甚至还得让彭小丐一条生路,或者让昆仑共议仲裁这件事。欠了这恩情,无论诸葛焉还是李玄燹当上盟主,最后的仲裁结果都未必对自己和徐放歌有利。如果诸葛焉一时犯蠢,让彭小丐重回江西,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厌恶诸葛焉,厌恶他对自己的轻慢。虽然诸葛焉轻慢的不只是他,而是除齐子慷之外所有掌门。那家伙,脖子以上只长着一张英武的脸,剩下就没了。
为了华山,他可以隐忍。华山要吃饱,不只要夺回与少林有争议的孤坟地,他还想要鄂西,掌握长江水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有川北,属于青城与唐门的一块。掌握了汉江、长江两条水路,华山才算是“饱了”。
他知道诸葛听冠,点苍的愚蠢在于立长,自己的儿子,就算是最糟糕的严烜城也远比诸葛听冠有能力。忍上十年二十年,厚植了实力,下一代,等到诸葛焉死后,等到诸葛然死后,点苍不会再有优势,而那时华山已经“长肥”了。
那就是华山的机会。
上一代没有留给他的基础,他要为下一代打下。
剧痛的左臂依然无法抬起,胸口的内伤隐隐发作,严非锡调匀了呼吸。这迷宫早已让他不辨东西,他抓了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沿途刻下记号,就算会被追踪也没办法了。
他遇到了两次蛮族埋伏,都顺利击退,然后他发现了墙壁上的刻痕。他估计那是彭小丐一行人进入时留下的记号,他决定沿着这记号走。
“能找到出路。”他心想,“无论华山,还是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团火光。
是埋伏?他想也不想,一剑刺出。
※※※
杨衍提着火把,疯了似的到处走,李景风静静跟在后头。
两人走了许久,李景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杨衍兜了圈子,李景风才提醒一句:“杨兄弟,这条路我们走过了,往右转。”
杨衍停下脚步,几条人影忽地从左侧扑出,杨衍挥刀与几名蛮族刺客缠斗起来。李景风抢上,几招之间就将三名刺客击杀。杨衍转身就走,李景风见他仍未回神,怕他遇险,从后将他一把抱住,大声喊道:“杨兄弟!”
“放开我!”杨衍奋力挣扎,李景风双手却如铁箍一般,怎样也挣不开。
李景风大声道:“你要报仇,就先冷静!冷静,我们一起报仇!”
听了这话,杨衍终于不再挣扎,李景风怕他莽撞,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放。
过了好一会,李景风才放开手,说道:“这路我比你熟,跟我来。”杨衍没回话,只是低着头,默默跟在李景风身后。
李景风提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循着之前刻过的痕迹走。在这迷宫里面,要找到严非锡并非易事,但总有一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严非锡想出去就得往出口走,不然就得被困死在这。李景风打算到出口处埋伏,那里能等到严非锡,现在最重要的,是比严非锡更早赶到那。
两人走了一阵,还没找着能通往出口的通路,他就见着转角处细微的火光。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通道里,他的目力依然能发挥作用。李景风停下脚步开始沉思,他确定那不是蛮族的刺客,刺客不会这么明显的走动。此时自己若是直接迎上,亮光会暴露行踪,但没有光亮,杨衍就见不着路。
那亮光似乎有渐渐明亮的趋势,李景风知道杨衍还看不见,这地道对他太不利。这样也好,这样杨衍才不会冲动。
杨衍只是低着头,见李景风不走,伸手拉住他衣角,紧紧拽着,像是在催促他。
“跟着这火光。”李景风道,“跟紧了。”
杨衍点点头。像是知道李景风发现了什么,这才抬起头来。他眼尾撕裂,那双血目在火把照映下更加可怖。
“是萨神。”李景风终于想起了他初见杨衍时为何对那双眼别有种熟悉的感觉,再思及杨衍的现状,不由得又心疼起来,想起彭小丐的死,更是怒火填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长,非常深的一口气。
“跟我来!”李景风掷出手中火把,火把如流星般向前直飞出去。
李景风跟着火把冲出,杨衍跟在他身后。李景风脚步比杨衍快上许多,杨衍跟不上。他看不清李景风,但他能看清被扔到前头的火把发出的亮光。
杨衍便奔着火焰而去。
※※※
严非锡这一剑刺了个空,只见着飞来的火把,不见任何人。
下一瞬,他见到了李景风,还有初衷的剑光。
龙城九令,一骑跃长风!
严非锡一剑走空,但他终究是顶尖高手,立刻回剑迎击。再一次,剑光在地道中不住闪动,伴着绵密的交击声。
严非锡意外于这年轻人剑法如此凌厉,但他依然无惧。再怎样他都是一派之主。
虽然招式走老,但就在剑势将尽未尽之时,华山“三锋名式”当中的一招“北秀云台”依然突破了李景风剑网,长剑刺进李景风肩头。虽然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仍足以刺穿李景风肩膀。
然而令严非锡惊骇的事发生了,这一剑竟卡在李景风肩头,无法刺穿。
“混元真炁?!”
严非锡大吃一惊。以他功力,即便齐三爷亲至,他也有把握洞穿敌手,但他内伤颇重,加上这一剑剑势早已走尽,更没料到李景风竟会崆峒的镇派神功,一时只觉错愕。
此时,杨衍已至。就在严非锡长剑被李景风肩膀卡住的瞬间,杨衍从李景风身后跃出。
“我操你娘的严狗贼!”杨衍圆睁怒目。他根本不清楚前方发生何事,他只是跟在李景风身后,然后就看见了严非锡。
“为天叔偿命来!”
愤怒,悔恨,疯狂。杨衍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怒火,全压在劈向严非锡肩头的这一刀上。
严非锡猛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通红的血眼。那眼中盛满了最浓的恨,最痛的悔,最癫狂的杀意,如漫天血海,向他倾倒而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