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慷道:“我还好。”他忽地想起一事,转头喊道,“玄虚道长!”众人这才想起,玄虚已许久未作声了。
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笑道:“总算有人想起老儿啦……”
齐子慷颠簸着上前。玄虚脸色苍白,伤口处渐渐不再滴血,齐子慷知道他失血过多,可要施救又不知如何救起,忍不住道:“道长,你……”
玄虚苦笑道:“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我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本来差着两年功成,却被徒儿给偷了,现在想来,就算他没偷走,我也来不及练成。正应了那句……‘人之生,动之死地,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也’。”
齐子慷知道这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人要往生处逃,越逃却越陷入死地,那是因为一心求生,不肯冒险,反而让自己陷入死地”。又听玄虚接着道:“老道一生谦冲平和,不与人争,只是登上这掌门之位,劳心碌命,怎是养生之方?丹药被偷是天道示警,老道却未醒悟,只道是……道是……咳……福缘不足。”他甚是虚弱,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诸葛焉道:“玄虚掌门,别说了,歇口气吧。”齐子慷分不出他这么说是不想继续听玄虚说下去还是真关心。
玄虚咳了几声,接着道:“人本无生,本无形,本无气,杂忽茫芴之间,变而有气,而有形,而有生,而有死之……乃自然也……无可哭亦无可哀。咳……诸葛掌门……听老道一句劝,出生入死有何难,清静无为是妙方。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望诸葛掌门……”他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几不可闻,众人猜他最后几个字该是“好自为之”之类。
齐子慷见玄虚身亡,心下恻然。唐绝艳与徐放歌瞧不见玄虚模样,徐放歌问道:“玄虚道长仙逝了吗?”
齐子慷道:“玄虚道长仙逝,众人节哀。”
诸葛焉脸色一变,玄虚之死实是让他震动。他担心好友伤势,道:“你这伤拖不得,我们上去!”
齐子慷道:“徐掌门与唐姑娘动弹不得,得有人保护。”
觉空也道:“老纳不利于行,也走不得。”
李玄燹道:“首座的伤势也拖延不得,只怕留下病根。徐帮主也是,若救援来迟,只怕医好了也得残废。”
徐放歌沉吟半晌,道:“你们去吧,尽速来救我便是。”于他而言,残废实是生不如死。
齐子慷本想让严非锡留下照顾两人,又想起唐绝艳方才顶撞严非锡,这当口可不能添乱。若要诸葛焉留下,他定然不肯。若是留下李掌门,除非觉空也肯留下,否则她必也不肯。
他正思量间,忽听得觉空一声闷哼,转过头去,原来李玄燹正替觉空接骨。只见她将觉空露出小腿外的骨头接回,取了两根木棍,用刺客留下的短刀削得平整,前后夹紧,又撕开刺客尸体外衣,将伤口捆绑扎实,手法甚是熟练,神情却是仔细。
觉空法目微阖,忽地叹了口气,道:“老了……”
以齐子慷对觉空的认识,这位刚毅决绝挺拔如山的男人即便天崩地裂于前也不曾有过一丝动摇,竟在此刻大有感慨,真是生死关头,回首一生,怅然若失吗?
李玄燹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只是短短一瞬,若不是齐子慷向来观察入微,换了其他人只怕难以察觉。
只听她回道:“本座还年轻。”
都听说觉空首座与李玄燹是至交好友,这两人一人出家,却是有妻有子的俗僧,另一人虽非尼姑,却奉了道,不婚不子,差着二十岁,都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两个人,竟能成为至交……
李玄燹包扎停当,拆了根木头给觉空当拐杖,意思显然是要觉空同行,随即起身问道:“二爷,走吗?”
齐子慷点点头,道:“唐姑娘,徐帮主,我们会很快回来救你们。”
徐放歌冷哼一声,道:“有劳二爷了。”
唐绝艳也道:“劳烦二爷快些,我身上这尸体要开始烂了。”
诸葛焉道:“走吧!”又道,“老严,你在前头开路!”
严非锡冷哼一声,左手拿着火把照明,右手提剑向前。诸葛焉扶着齐子慷,觉空身形高大,李玄燹在女子中虽不算矮,也足足低了他快一头,于是伸手搀在觉空腋下,跟在后头。
觉空与齐子慷各持一只火把,一行人走入通道中。
※※※
“蛮族是从后山爬上来的。”彭小丐道,“咱们被当枪使了,是障眼法,替罪羊。”
明不详摇头道:“不是这样。”他指着那刺客胸口的刺青道,“这刺青骗不了人,真要找人顶罪,怎么派了有刺青的杀手?他们并不想瞒过这事,更像是示威。”
杨衍并不想理会这些,于他而言,严非锡和徐放歌都在爆炸中身亡,那样一座房子垮下来,肯定都被活埋了,其余事情便都无足轻重。他道:“人都死了,管这些做啥?先出去再说。昆仑宫之后得一团乱,只怕逃不出去。”
李景风犹豫道:“那些掌门果真都死了吗?”
明不详问道:“炸药埋在哪?”
杨衍道:“那还用问?底下是空的,当然埋在底下。”
明不详道:“就是说,共议堂底下是空的。”
杨衍不由得一愣,道:“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怒目问道:“又想妖言惑众?”
明不详双目低垂,只道:“我是想,他们可能还活着。”
李景风和杨衍俱是一惊。杨衍道:“怎么可能?!”
彭小丐道:“是有可能。下边是空的,他们摔下去就算不上被活埋。得看底下有多空,埋的炸药有多少,总之不见得都死了。”
“火药不会是在关内买的,只能从关外带来。”明不详道,“不是说他们上山的那天下了雨?火药极易受潮,携带不便,份量未必足够。”
杨衍咬牙道:“你是说那两只狗贼可能还活着?!”
“想来也受了伤。”明不详道,“景风兄弟说……”
“我不是你兄弟。”李景风道。他视明不详为敌,自不愿跟他称兄道弟。
“景风说那群人最后三五成群,各自离去。”没想明不详竟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接着说道,“他们干嘛往深处走?就是没把握九大家掌门都死了,这才要去埋伏。”
“那让蛮族替咱们收拾他们!”杨衍咬牙道,“上天保佑,让蛮族功成!”
只听彭小丐喝道:“杨衍,你说什么胡话!”
杨衍从未听过彭小丐这样喝叱他,不由得一愣。彭小丐斥道:“蛮族是外族!外族也罢了,你年纪轻,萨教的恶行你不知道。若让萨教入了关,九大家多少子民都得丧生铁骑之下!如果让这些外族统治我们,灭佛,毁道,弃孔圣,这还不算,男为奴女为娼,当贱民豢养,永世不得翻身,少不得血流成河!你报仇心切我知道,可大义在前,私仇在后,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李景风也道:“彭老前辈说得是,不能让萨教得逞,我们得出点力!”
杨衍见彭小丐激愤,他虽暴躁莽撞,怒恨填胸,终究没丧尽天良,只是对九大家敌视甚重罢了。此时他也觉失言,低头道:“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可那是九大家的事,景风兄弟还背着仇名状呢。天叔,我们趟这浑水,九大家也不会感激咱们,他们全是一群吃人肉,狼心狗肺的畜生!”
彭小丐叹了口气,席地而坐,过了会道:“以前我爹老说我是不肖子,我就不服气。”他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到了这时才想起父亲的教诲,实有些不伦不类,可三人听他说得认真,不觉有半点可笑之处,只是专心听着。
“他是江西总舵,偏不乖乖处理公务,三天两头开小差,这走走那闹闹,连抓飞贼剿水匪这种事都亲自上,冒了险,常常受伤。人家说他精明世故,体察人心,我就想,明明是巡守护院能干的事,你偏抢着干,这不白费笨功夫?”
“三十年前,臭狼逼了个女子,要糟蹋,那是他第一次糟蹋人……或许不是,总之是第一次被抓着。他才刚脱下裤子就被我爹给逮住,几巴掌打掉了半边牙齿。我爹本要杀了他,彭家掌门族长都出面,连前帮主都来说情,我爹还是要杀他。”
“当时我就想,如果爹你真要杀,怎不等他糟蹋完了再抓,落个实证?人家都说彭老丐聪明世故,我瞧着只是不讲究。”
“我问了,他说,那可是好好一个闺女,凭什么让他糟蹋?”
“最后臭狼还是被保下来了,被关在彭家十年。我爹刚封刀时神智还清楚,时不时往彭家走动,看那头臭狼有没有安分些,我就想,爹,你派个人盯着不就行了?”
“爹用的都是笨办法。我接任总舵,日日勤批公文,自认明察秋毫,事事妥贴,管的大事比我爹多,江西也日渐兴旺。可人家还是说彭小丐不如彭老丐,说是老虎生出豹子,跑得快,可爪牙不利索。”
“我不服气……”彭小丐道,“可等到爹糊涂了,臭狼日渐猖狂,接连娶了小妾,一开始他还怕我,我也时常关注。我知道他是逼娶,可没人报案,我知道是臭狼使了手段,他没犯规矩,我找不着证据。他小妾一个接一个死,只说是病死或偷窃被抓,又说偷人上家法。他当上彭家掌门,有人替他善后,这几年又有徐放歌撑腰,更是无法无天。江西事务忙,我也没空管,只是警告他,让他收敛些。”
“要是我爹还在,只怕早不管什么规矩,想方设法先弄死臭狼。他常说,九大家的规矩就是分着吃人,你要是从吃人的那边看过去,吃这一小口没什么,可你要是从被吃的那边看过去,每一张嘴都是血淋淋的。”
彭小丐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道理,做人不能没有半点血性。”
杨衍听他说起彭老丐的往事,不由神伤,对九大家的怨毒更是被勾起,道:“既然爷爷说九大家都是吃人的怪物,天叔更不该管这事!”
“你说,若是我爹在,他管是不管?”彭小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