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大怒,袖袍一拂,将几上茶杯往彭千麒头脸扫去。彭千麒侧身避开,手按刀柄,成默起身骂道:“你这癞皮狗,想吓唬谁?!”
众人见局面紧张,纷纷站起身来,唯独徐放歌仍坐着不动,沉声道:“彭总舵,坐下。”
彭千麒听徐放歌发话,这才缓缓坐下,两眼仍死死瞪着成默,显然怒气未消。徐放歌道:“成堂主,你若想闹事就出去闹,长老会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犬子能不能当义堂堂主还要看众长老的意见,不是你在这胡搅蛮缠就算数的。”
此言一出,彭千麒与童观历先后应和。成默高声道:“我不赞成!”
福建总舵钱隐却道:“徐沐风是我辖下的分舵主,年少果敢,足堪大任,年纪……这不是个事。现在的丐帮都是些老人家掌事,是该提拔些年轻人了。”徐家本是福建人,徐放歌曾当过福建总舵,钱隐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成默冷笑道:“难怪这次长老会议把三个总舵都叫来了,合着都自己人啊。”说着又指着大仁长老冯玉黥道,“他是你亲家,你肯定也赞成了?”
冯玉黥的幼女冯绿燕嫁给徐放歌长子徐江声,闻言点头道:“沐风这孩子是有本事,成堂主心存歧见,对丐帮不是好事。”
成默只是冷笑,问道:“谁跟我一样不赞成的?”
众人知道彭小丐一家惨况,当下面面相觑,都不作声。成默见众人不说话,心下大怒,转头对许秋檐道:“许堂主,怪你没个好老子,让你屈就在堂主这位置上了!”
许秋檐不住咳嗽,道:“这是哪的话,成堂主别乱说……咳咳……我今天还有件事,想……想禀告……帮主。”
徐放歌道:“许堂主说吧。”
许秋檐道:“我这半年来身子越来越差,帮中事务管不了,钱总舵说得对,是该换年轻人上来了。我想辞去忠堂堂主的职位,回家养老。”
众人吃了一惊,徐放歌道:“许堂主身体微恙,休半年假养病就是,何必辞去职务?”
许秋檐摇头道:“我是不成了,也不知道剩下几年命,咳……”他说着,不住咳嗽,众人见他满面病容,不似作伪,却又想,许秋檐这一辞,徐放歌必然会安排自己人补缺,长老会议上又多了个席位。
徐放歌也不挽留,道:“既然许堂主辞意甚坚,我也不便强留。我会另觅人选暂代忠堂堂主职位,等许堂主病体稍可,再回来主持忠堂。”
许秋檐心想:“我傻了才回来。”口中仍道:“多谢帮主体谅。”
成默冷笑道:“我瞧也别挑谁来顶替许堂主的位了。徐帮主不是还有两个儿子?老二当了义堂堂主,老大徐江声还当啥狗屁分舵主?不如接了忠堂的位!徐少昀也别闲着,一家在绍兴团聚吧!”
童观历拍手笑道:“成堂主说了个好主意,我童观历第一个拍手赞成!”
成默勃然大怒,起身道:“童观历,你还要不要脸?!”
徐放歌喝道:“行了!成堂主,打从会议开始你就不住惹是生非,冷嘲暗讽,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罪吗?滚出去,回家歇息两天,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成默怒道:“我做错什么,帮主凭什么罚我?”
徐放歌道:“顶撞上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帮主?”
成默上前一步,指着徐放歌骂道:“我眼里没有帮主,你眼里还有丐帮吗?!你陷害彭小丐,图谋什么?当这里的人都瞎了吗?!”
许秋檐忽然大声咳嗽,摔倒在地,众人吃了一惊,望向他去。许秋檐呻吟道:“我……我不行了,呃……咳咳……成堂主,你……你……”
成默忙上前将他扶起,许秋檐呻吟道:“我……我家里有药……”
徐放歌道:“成堂主,你送许堂主回去,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成默心有不甘,却也知此时无奈他何,扶起许秋檐,忿忿不平地离去。
徐放歌道:“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我需走一趟昆仑宫。声儿的分舵在浙江,我想把他调来帮忙,协助几位长老堂主。”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彭千麒望着成默背影,一双蛇目满是歹毒。
成默扶着许秋檐上了轿子,问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许秋檐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莽撞,真不知怎么死。你今天冲撞徐放歌,能挣个啥下场?你跟彭小丐一样,直肠子,玩不过他们。现在彭小丐倒了,三个总舵他占了两个,你要扳倒他不能这么蛮干,要……一是反,二是病,无论哪个都得从长计议。”
成默这才明白他是装病,忙问道:“许堂主有何高见?”
“高个屁!等我退下位置,天大的事也跟我无关!”许秋檐道,“劝你一句,急流勇退!”说完上了轿子,径自回府。
许秋檐这病还得拜他丈母娘所赐。唐文韬没从娘胎里带来聪明,却带了她娘的专横,徐放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早一年前她就看出端倪,写了家书抱怨丈夫不争气。冷面夫人也不说啥,寄了一份药材过来,许秋檐喝了,脸色苍白犯咳嗽,就是死不了人,当下就明白了丈母娘的意思。
可惜了,偌大的丐帮,没一个人阻得了徐放歌。仔细想想,他这些年拔擢的不是自己心腹便是如成默这般脾气硬,瞧着正直能干实则犯蠢莽撞的人,再不然就是些谨小慎微胆怯懦弱的。拔掉彭小丐更是一步险棋,徐放歌实是赢得惊险。若彭小丐早一天发现,徐沐风就要遭擒,若晚一天发难,齐三爷就到江西。可叹丐帮此后再也无人能与他叫板了。
不过徐放歌这天下要坐稳还没这么容易,今天那些不出声的长老总舵堂主,会不会私下动作可也难说。
但凡有人坏了规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守规矩。曹丕篡汉立了榜样,之后可不是魏晋的太平盛世。
管他娘的,回家养病去。
※※※
徐少昀记得上次回家还是中秋的事,他刚回到浙江就接到父亲传唤,左右避不开,不如早些见面。
三姨娘桂梅低声道:“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正不高兴呢。”
徐少昀敲了敲父亲书房门,问道:“爹,找我?”
“进来。”徐放歌见儿子进来,合上公文,起身问道,“悠儿呢?”
“照顾孩子,来不了。”徐少昀恭敬回答。
“媳妇几时生了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徐放歌道,“怎么不把孩子抱来让爷爷看看?几个月大了?”
“略大了些,大概六十几个月。”徐少昀苦笑道,“是彭南义的儿子。”
“你还挺能说笑的。”徐放歌道,“交出来,丐帮有人照顾。”
徐少昀道:“这孩子乖巧,悠儿喜欢,舍不得。”
徐放歌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扔给徐少昀道:“诸葛然写了封信来,说我教子不严。我是真没管教好,现在想想,上个月我被拖住脚步也是你媳妇闹出来的吧?你连媳妇都管不好?”
徐少昀苦笑道:“她学了她叔叔的聪明机灵,我哪管得住她?但凡有几句不顺心的,动辄摆脸子给我瞧。爹,彭小丐在江西的根基全没了,就一个孙子,你又动不得他,过几年长大了,这些旧事未必记得,倒成全了你照顾忠良之后的美名。”
“他家是忠良,你爹就是陷害忠良的昏君了?”徐放歌愠道,“斩草不除根,养虎贻患没听过吗?”
“彭老丐家一代不如一代,这孩子不成气候。”徐少昀道,“既然不能杀,交给别人照顾总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心。”
“把他关起来,终身不放就是。”徐放歌道,“孩子在哪?”
徐少昀摇头道:“悠儿为这孩子跟她爹爹叔叔翻了脸,气急了说不定会跟我拼命。不如这样,让我再劝劝她,女人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偏心,那时再要送走这孩子便容易多了。”
徐放歌又是威逼又是责骂,徐少昀只把一切推给妻子,徐放歌又要他留在浙江帮忙,徐少昀说妻子爱玩,不肯答应,软推硬说,只是不允。
好不容易脱了身,徐少昀一身疲惫,赶回去见妻子诸葛悠。
“我爹也写信来了。”诸葛悠刚哄睡了彭豪威,一脸疲倦,“这孩子这几天都吵着要见爹娘爷爷,难过得厉害,却是不哭,颇有几分家门骨气。”
“你怎么交代?”徐少昀问。
“我全推给你,说你拳头大,脾气硬,死活不肯把这孩子交出去,逼急了要打老婆。”诸葛悠笑道,“我就这样回了,二叔信不信都随他去。”
徐少昀忧心道:“只怕拖不长久。彭小丐这阵子没动静还罢了,若是闹出事来,爹再逼我,我可不好说,丐帮是住不下去了。”
诸葛悠道:“不如去安徽,那是武当地界,你爹我爹都管不着,两三年后再作打算。”
徐少昀想了想,点头道:“就去安徽。”
※※※
“这些从江西来的百姓不过是躲避新任江西总舵,近期边界上的盘查不用刻意刁难。”说话的声音温和,却令人不能抗拒。那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贵气,却也不是世家出身的贵气,而是种宁静祥和的气质,更像是长辈的嘱咐。当然,听的人都知道,这是位不可违逆的长辈。
说话的女子年已四十有五,外表看去却只有三十出头,若不是黑色巾帼边上露出几丝白发,实看不出她的年纪,一双凤眼黑得深邃,像是把岁月积累的智慧都藏在里头,若你能靠近细看,或许能看到她眼角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细纹,虽然芳华不再,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有值得夸耀的美貌。
她着灰色素服,外罩一件淡青色长褙子,用料虽好,却显得素雅朴实,不像是她这身份地位的穿着。
李玄燹本家姓李,玄燹是她的道号。年轻时她也穿过漂亮衣服,年纪渐长后就穿得少了。衡山掌门尚节欲,要奉道,这道便是衡山。当上掌门后便要一心为衡山效力,锦衣玉食华服车马都不是必须物。
她面前站着三个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姓茅,叫茅烟雪,是李玄燹师妹,四十岁,早些年也想过竞逐掌门,因此成婚晚了,她丈夫还小着她五岁。另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身材肥胖,叫阮崎峰,一旁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则是蓝胜青。
这是衡山的三名副掌,也是衡山的规矩。三名副掌统整起来职权等同掌门,这表示掌门的政令最少需要一位副掌支持。这样的制度自是为了避免掌门专权,但三名副掌除了制衡掌门外并无实权,掌门以下才是各堂各司。
“这个月过边界的江西百姓比往常多了六七百人,估计之后还会更多。”蓝胜青道,“也得小心,我的意思是,小心奸细。”
“什么奸细,丐帮的?”李玄燹道,“除了湖南,江西子民还能往哪走?若驱赶他们,让这些百姓去何处营生?用不着因为惧怕几个奸细就断了人家生路。”
湖北安徽俱是武当地界,武当治安不靖,众所周知。浙江福建仍是丐帮领地,江西子民若想逃离臭狼,只有往湖南这条路。
“这六七百人也不过是一百余户罢了,这一批先来的多半还有些家业。”茅烟雪道,“臭狼害了彭小丐一家,大失民心,江西子民感怀彭家两代照顾,又惧怕臭狼恶名。他们有钱置办产业,在湖南落地生根,不是大问题。”
蓝胜青道:“这两个月只有六七百人,若以后有六七千人,那该如何?如果来的是穷人,在湖南找不着营生,必然滋事。”
阮崎峰道:“胜青,你的意思是?”
蓝胜青道:“不如绝了他们的路,让他们早回江西。只要宣示湖南不收留,以后若真有大批流民,让武当伤脑筋去。”
李玄燹摇头道:“苛政猛于虎,若江西真到了民不聊生那日,湖南不开这条路,百姓仍会想法子闯过边关。数千上万百姓,怎生防堵?”
蓝胜青皱眉,仍有迟疑。李玄燹接着道:“若有亲眷在湖南的,任其投靠亲眷,若无亲眷,建册立户,在当地门派设籍。在边界上加派人手,真有那一日,防堵不如疏导。”
蓝胜青道:“只怕治标不治本。”
茅烟雪道:“治本是丐帮的事。”
蓝胜青哑口无言,道:“那便遵照掌门意思。”
李玄燹又问: “送往鹤城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阮崎峰拱手道:“还不太够,年后应能备足。”
李玄燹点点头,道:“明年昆仑共议前,得把东西运到鹤城去。”
阮崎峰回道:“已在督促。”
照惯例,衡山掌门执掌盟主期间,这三名副掌便代理掌门之职,任何决策都需三名副掌共同决议。这有先例可循,李玄燹并未多吩咐什么。
遣退三位副掌后,李玄燹推开窗户。窗外是一株梅树,是她当上掌门那年亲手种下的。但凡衡山弟子都知道掌门喜欢梅花,早在还是弟子时,李玄燹就在居所窗外种下一株梅树,升了职务,换了房间,也会在窗外种棵梅树,等当上了掌门,寝居外、大殿外都种上了梅树,每一株梅树必是她亲手种下,绝不假手他人。
可又有一个古怪处,李玄燹种梅从不多种。她让每扇窗、每扇门推开时,都能见着一株梅树,但也只有一株,不许再多。这让衡山的庭园景象有些古怪,常有花草丛中、奇岩假山之后,一株梅树兀立当中,显得孤芳自赏,格外刺目。
今年的梅花还未开,李玄燹仍看着梅树。只有两个人知道,她赏梅的习惯是从二十岁那年开始的。几个月前,她亲自前往少林去见觉空,确定了心中猜想。这次昆仑共议与以往不同,有些门派观望,有些门派期待,有些门派还存着侥幸,大概除了人在凡尘心在仙的武当,各方都存着不少心思。
“青城呢?是观望还是存着侥幸?”她想起青城。沈玉倾在没有任何利益驱动下愿意帮她巩固关键的两票,让点苍在昆仑共议上占不到优势,这年轻人既有手腕又有仁心,在九大家第二代中当真出类拔萃,只是不知这颗仁心能维持多久。
想到沈玉倾,自然想到派去青城的弟子顾青裳。若连沈玉倾这等人物都不能让她动心,那自己可真不知道要把她交给谁了。这傻孩子,爱逞强,又自以为是,什么都没经历过就想继承自己衣钵。
“终究还是年轻。”她望着梅树想。</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