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足足比他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到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妻子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连同跟前妻生的一对子女一并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索要,把地方事务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谁的份量就重。这些年靠着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矮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何苦这样捅他屁眼,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辰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里,他告诉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 ※※
李景风吃过饭,置放了行李,换了衣服,从旧衣袖口中取出去无悔。这去无悔一次只能装四支箭,装填困难,那日船上遇险,敌手太多,又是一团慌乱,他还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险,可得牢牢记住,要不白死了,还把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无悔重新安放进袖口,见时辰还早,练习了几次如何施放,又觉无聊,正打算练剑,刚拿起初衷,见周围俱是玉器花瓶字画,房间虽大,只怕一个失手,随便砸破点什么都赔不起,只得到中庭去。
他走过廊道,两侧共十几间上房,每间都精心布置,用来招待贵宾。以李景风身份,原本怎样也轮不着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货物人命,那得值几千两银子,俞继恩自然善待他。
他经过明不详房间,竟然听到诵经声。他听了一会经文,只觉宁静祥和。他不想打扰明不详,径自走到中庭,却见杨衍也在中庭练刀。只见月色下一团刀光翻滚闪动,李景风看了会,觉得这刀法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
忽地,杨衍刀势一变,纵身而起,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气势威猛,与之前截然不同。李景风惊叹地想,果然,以自己这点功夫,怎么去分辨高明与否?单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威猛无匹,前面那些粗浅刀法不过是为这招铺路罢了。
他怕打扰杨衍练功,正要悄悄退回,杨衍却已发现他,说道:“你要练功?怎么不出来?”
李景风道:“怕打扰了你。”
杨衍道:“这么差劲的功夫,无所谓打扰不打扰。”
李景风道:“哪里差劲了?我瞧这最后一招,气势威猛,化繁为简,实在厉害得紧,武当被誉为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过人之处。”
杨衍沉默半晌,道:“就只有这招不是武当功夫。”
李景风“咦”了一声,颇感讶异。杨衍坐了下来,似乎满怀心事,过了会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师学艺吗?”
李景风点头说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心事忒多,怎么了?”
杨衍道:“这种破功夫,再练十年也报不了仇。”说着举起刀来,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接着道,“我见过一人,他这招挥出,随手就能划出两横两竖。他说他年轻时能横三刀竖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练到跟他一样三横三竖,或许就能报仇。可我怎么练,也只这一横一竖。”
“可我只剩这个机会了,要报仇,我也没别的功夫好使。”
杨衍以手掩面,甚是懊恼。李景风安慰道:“武当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门,不急,假以时日必然能学到高深武功。”
杨衍摇头道:“难。那一票师叔伯,连我师父在内,一心想的都是炼丹修仙。你瞧瞧这武当,败坏成什么样了?山上的人不管事,只要按时缴税便不管底下门派搞什么动静。你猜猜,武当山的道士什么时候下山最勤?”
李景风摇头道:“不知道。”
杨衍道:“催缴税款时最勤!谁缴的钱粮多,谁就有分量。就像这襄阳帮,表面是武当辖下,可俞帮主说什么掌门师父都会依着三分,没别的原因,就是钱粮药材缴得多!”他叹了口气,“早不是武当辖着底下门派,而是底下门派供养着武当。山上只剩几个师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当年留下的根底厚,只怕比唐门青城都不如,瞧,这不被华山欺负到头上来了?”
李景风问道:“炼丹修仙,真能成吗?有用吗?”
杨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武当怎么变成这样的?”
杨衍骂道:“我哪知道!”
“不是几时变这样,是一直都这样。”李景风听声音便知道是明不详,他诵完经,不知为何也来到中庭。或许也是来练功的,李景风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门。以前药材贵,矿物稀缺,所以练丹的人少,现在的武当辖着安徽湖北两地,什么药物都有,也足够。”明不详道,“至今还有不少人靠着炼丹修练内功。”
“有用吗?”李景风问。
“有时有用。”明不详道,“真有人因此精进功力,才有更多人痴迷此道。”
“师父正炼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差着几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时就该白日飞升了!”杨衍哈哈大笑,“就是等不及,这趟才让我下山押船,结果全沉在汉水了。”
说完,他又对李景风说道:“你去衡山拜师,也得留意挑个好师父。我若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来武当了!”
“玄虚掌门二十年没收徒弟了。”明不详道,“他对你肯定青眼有加。”
杨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不详忽道:“有人来了,是俞帮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风与杨衍连忙起身,正要回避,忽听到一个姑娘声音道:“你到了客房,别看人家东西值钱,顺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钱,耍个把戏,他还不服服贴贴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耳熟……”望向门口。杨衍也望着门口,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从廊道转了进来,李景风只觉一阵晕眩,脱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讶异道:“景风?!”
李景风见她身边跟着朱门殇,背后便是沈玉倾与小八——不,是谢孤白。众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惊又喜。李景风忙抢上前去,喜道:“你们怎会在这?”
沈未辰兴奋道:“你又怎会在这?”
朱门殇骂道:“这他娘的什么孽缘!你往北我们往东,这都能撞着!”
李景风乍逢故人,欢喜得犹如炸开来,忙上前去拉朱门殇,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个朋友……”他说着,回过头去,只见杨衍僵立原地不动,怔怔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见着杨衍也是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好像长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杨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壮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见。”杨衍说着,眼眶微湿,嘴角微微扬起。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他打从心底里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朱门殇道,“这些年过得怎样?说说。”
杨衍笑道:“还不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沈玉倾见他们故人重逢,不好打扰,见旁边还站着一人,问:“景风兄弟,这位是?”
李景风道:“他叫明不详,少林弟子,是路上结识的朋友。”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在下青城沈玉倾。”
明不详拱手还礼:“少林,明不详。”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也行了一礼。他拱手作揖,弯腰时,恰恰与明不详四目相对。</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