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进退维谷

天之下 三弦 15162 字 2024-10-20

李景风听到王歌要走,知道他一走自己便无希望,猛一咬牙,弯腰抬头往炕上撞去,登时撞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

终于,王歌问道:“里头有声音?还有其他人在?”

那学徒忙道:“没有!没有!”

李景风头昏眼花,脸上湿湿的,知道流血,听到脚步声靠近,连忙往炕上踢了几脚。此时王歌离得近了,自然听得清楚,只听他喝问道:“里头是谁?!”

那学徒不敢回话,李景风忽觉脚下一股大力,有人将他拉出炕底,顿时一片光明。

王歌见找着李景风,惊呼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呜呜叫着,王歌连忙取走他口中布条,解开他绑缚,喝问那学徒道:“是你干的?!”那学徒惊得不住发抖,不敢作声。

李景风口中布条刚被取下,立刻道:“不是他!不知道是谁把我绑在这,我猜是铁剑银卫的弟兄!”

王歌将信将疑,说道:“快,跟我来!试艺要结束了!”说着将李景风拉起,两人上了马,往校场赶去。

李景风临走前看了那学徒一眼,学徒两眼含泪,甚是感激。

何必为难他?李景风心想,不过就是被逼,身不由己而已。

这种事,还见得少了吗?

“三爷,你打完潜龙拳又打星罗掌、开山腿,再打下去,要不要把弹指乾坤跟混元真炁也演示一遍?”洪万里道,“过了午时,我就不收试艺了。”

齐子概眼看拖延不得,只得收招,悻悻然走回桌前。

“下一个!”洪万里喊道。

剩下三人也没能支撑多久,纷纷败下阵来,李景风终究没赶上。洪万里又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答,便道:“今年试艺到此为止,各位弟子多加精进,明年二月再来!”齐子概见大势已去,不由得叹息。

眼看众人散去,忽听得有人高声道:“弟子李景风,要参加试艺!”齐子概抬头望去,见李景风满脸煤污,与王歌纵马而来。

此时只剩几名主考还留在场上,就连几名试艺过招的考官也早已离开,洪万里抬头看看天色,冷冷道:“午时过了。”

李景风道:“我……我有事耽搁了。总教领,给个机会……”

洪万里道:“明年吧。”说完要走,朱指瑕忽地问道:“你怎地弄得满脸煤灰?”

李景风一愣,他被塞入炕下,不及洗涤便赶来,确实一身煤灰。这要说出真相,必然牵连那名学徒,受罚事小,铁剑银卫最重纪律,陷害同门,只怕终身再也无望加入铁剑银卫。他一时想不到开脱之词,只得道:“禀朱爷,我……我今日打扫炕下,忘记时间,耽搁了。”

朱指瑕眉头一皱,问道:“你在试艺时打扫炕下?怎么受伤了?”他指指李景风额头。

李景风道:“不小心撞着了。”

朱指瑕微微一笑,道:“扫炕撞到后脑勺见得多,撞着额头可真少见。”

众人都听出当中有蹊跷,洪万里挑了挑眉,看着李景风,问道:“你这头真是打扫时撞伤的?”

李景风点头。

洪万里道:“你真是打扫耽搁了时间?”

李景风道:“是。”说得甚是心虚。

洪万里点点头,道:“给你一个机会,跟我来。”

齐子概大喜过望,推了推朱指瑕肩膀,低声道:“还是你有办法,抓准了老洪的性子。”

朱指瑕摇头道:“真知道洪总教的性子,就知道这一关不会好过。”

齐子概知道洪万里最重袍泽之情,所以听到银卫被侮便对李景风百般刁难,但现在李景风明明被陷害却自承其过,正中他脾胃,所以给了李景风一个机会。

只是这机会肯定不会太好。

众人跟着洪万里来到一处土堡前,只听土堡中传来狼嚎声,都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昨晚巡逻的弟兄捕了一只恶狼,这畜生饿疯了,伤了两名弟兄才将他抓住。本来是要弄死,恰好试艺,大家凑热闹,便没管这畜生。”

齐子概问道:“万里兄,这是什么意思?”

洪万里推开门,只见土堡里,那恶狼被铁链绑在墙上,嘴角流涎,不住吼叫,两眼发红,显是饿得狠了。洪万里派人取来一大块羊肉放在门口,那狼见了羊肉不住嘶吼,状若疯狂,朱指瑕也皱起眉头。

齐子概愠道:“你要他跟狼搏斗?一个新入的学徒?”

洪万里道:“我是主考,我说了算。”

齐子概怒道:“景风兄弟,咱们走!明年再来!”说着抓住李景风要走,李景风却不动。

又听朱指瑕道:“三爷,先听听总教领怎么说。”

“站这。”洪万里指着门口往里约两步处。李景照着他的话走到该处,洪万里把生羊肉放到李景风身后两步,约在门口处,又道:“还请几位退到门外。”齐子概虽然不悦,仍退到门外。洪万里走到李景风面前,道:“就一回,挡下这头狼。”

李景风问:“挡下?”

洪万里道:“挡下。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挡下它,只要这狼过不去,就算你赢,狼若咬着肉,就算你输。”

李景风问:“要多久?”

洪万里道:“我说了,就一回。”

他说着,走到铁链处,道:“我松开铁链,狼会扑向你。你若不敢接受,或者狼吃着肉,就明年再来。”说着望向齐子概。

齐子概劝道:“景风兄弟,不用勉强。”

李景风练得最好是闪躲功夫,要阻止这狼吃肉却要迎上,非他强项。他一咬牙,点点头:“行!”说完脱下衣服,撕成四截,紧紧缠在手腕和小腿上,只露出拳头和脚掌,摆开架式,站了个马桩,双手握拳在腰。他从未见过如此野兽,但老家有不少野狗,听老人家说,若遇着疯狗撕咬就得打狗鼻子。他与野狗感情甚好,从不曾用过这招,或许对狼有用,或许无用,总之可以试试。

那铁链一端系着狼,另一端锁在屋角,狼只注视着羊肉,对身旁的洪万里恍若无觉。洪万里看着李景风,问道:“行?”

李景风点点头,道:“行!”

洪万里解开锁链,李景风本以为那狼挣脱束缚会立刻冲来,做好准备迎击,却没想到他低估了狼的本能。

狼不只是大狗这么简单,更是一头野兽,求生的本能使它会判断局势。它嗅到门外有许多人的气味,让它更是警戒,低伏身子,却不急着进攻,只是望着李景风吠叫,缓缓往李景风右侧绕去。

李景风甚是苦恼,他本以为那狼会朝他直扑过来,没想那狼反倒慢慢靠近,似乎不忙着进攻,只是注视着他身后的肉。

对狼而言,取得那块肉才是重点,攻击李景风并不是它的目的,盖因袭击人类对狼而言并不是划算的举动。它缓缓绕到李景风身边,越靠越近,越近脚步越慢,显然它也知道李景风是个威胁,目光渐渐转向李景风,余光仍绕在那羊肉上。

李景风开始感觉困难,如果这头狼就这样慢慢走近,靠得足够近时再一扑,只怕自己抵挡不住。又或者它往羊肉扑去,自己就算打中了狼,只怕羊肉也会被狼叼走——至少啃上一口。

难道要主动出击?

不……洪万里说得很清楚,“阻挡狼的一次进攻”,而不是“攻击狼一次”。

或许这次挑战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却比他想象中更为艰难。

必须诱敌。李景风慢慢挪动脚步,让自己正面朝向狼,恰恰挡住了狼与羊肉中间的道路。他告诉这头狼,必须越过自己才能抢到羊肉。

狼是狡猾的动物,当然,没有人狡猾,但若因此轻视了狼的算计,肯定要吃大亏。那头狼见李景风阻住了道路,又往左边绕去,虽然换了方向,同样越逼越近,却不肯进攻。

李景风叫苦不迭,那狼已经走到他面前一丈处,不仅能暴起伤人——或许这是李景风最希望的结果,也能钻过李景风身侧,咬向他身后的肉。

狼的动作有多快,李景风不知道。他没见过,但肯定很快,尤其是饥饿的狼。挡住它的去路只会让它更加小心,李景风心想,或许……

他不但没有继续阻挡狼靠近羊肉,甚至向左跨了一步,让狼跟羊肉之间暴露出一个很好的空档。

如果这还不够……

他又向左边跨了一步,让出更大的空档。

他不知道自己这做法是错是对,他无法分心去看旁人的眼神,尤其是三爷的——齐子概能用眼神告诉他是错是对。

不过话说回来,对齐子概来讲对的事,对李景风未必是对的,毕竟两人功力悬殊。

狼该扑过来了吧?李景风想,它与羊肉之间已经露出了一个两尺有余的空门。

然而,并没有。那饿狼只是更小心翼翼,更专注。它不再绕行,而是压低身子,接近趴伏,慢慢往前靠近,目光似乎也不在李景风身上,而是在那块羊肉上。

他维持着攻击的动作前进,却不肯攻击,似乎就打算这样慢慢走到羊肉面前,把羊肉叼走。

剩下七尺了……

距离越近,表示自己拦截狼的时间越仓促,再让它靠近下去,就不是自己能拦截的距离了。

李景风做了最后的冒险,他将视线从狼的身上移开来,望向了羊肉。不只是视线,还有面向,他露出了要抢这块羊肉的姿态。

这个举动终于惹急了野兽,那饿狼猛地一扑,李景风正要挥拳阻挡,那狼却是扑向左侧。这是一个虚招,李景风这拳挥到一半便知道落空了。

李景风愣住的一刹那,狼闪电般径直向羊肉扑去。这畜生……学过孙子兵法吗?李景风没把这念头想清,他没时间想这个。

他想到另一件事。

击中敌人与闪避敌人不是同一件事情吗?差别只是击中是凑近,闪避是拉远,仅此而已。

只要阻挡一次!

几乎同时,李景风不管身体没有保护,猛地向前一扑,将那狼从半空中扑倒。他没打中狼,但他阻止了狼。

可他并不好受,一只狼爪嵌入他胸膛,另一只狼爪攀住他肩膀。李景风胸口剧痛,狼爪随时会在他身上掏出巨大的坑洞,与此同时,饿慌了的猛兽张开巨口,往他肩头咬去。

一只大手扳住了狼口,将那头狼从李景风身上提起,就跟提只小狗似的,不等那狼合上嘴,就把大块的生羊肉塞进它嘴里,将它扔出屋外。那恶狼先是“呜”的凄叫一声,随即叼着羊肉往山野间奔去。

出手的自然是齐三爷,他心情大好,顺手饶了那畜生一命。

李景风望向洪万里,他胸口淌着血,野狼的利爪在他胸膛与肩膀上各留下四道长约两寸的血痕。

洪万里点点头。

李景风笑了,仰躺在地。

终于……

三天后,八月初五,通过试艺的两百二十七人将被授与铁剑银卫的称号。

李景风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换上最好的衣服,站在两百多人队伍的最末端。这衣服是三爷亲自买来送他的,虽说也是值不了几个钱的粗布衫,起码是新衣裳。

负责授予铁剑银卫称号的是朱爷,他拿着名卷,一一唱名。洪万里站在一旁,将一件银色披肩并一柄黑色小铁剑交给通过试艺的学徒,有了铁剑与银披肩,便是铁剑银卫了。

至于三爷,他乐呵呵地坐在台下,看着比李景风还高兴些。

“安敬德。父,安瑞海;母,池秋云。”朱指瑕接过洪万里手上的铁剑银披,递给了一名高高瘦瘦的青年。

“巫道全。父,巫家富;母,林兰。”健壮的男子接过了铁剑银披,他看起来有三十上下,也不知考了几次试艺。

这不过是个头,就像线头刚穿过针,不容易,但真正的活还在后头。李景风想着,当上铁剑银卫之后就得干活,跟齐子概学功夫的时间短了,得更加勤奋才行。

他正想着,唱名已到了最后,李景风走到台前。

“李景风。”朱指瑕看着他微笑,似有嘉许之意,“父,李……慕……海……”

朱指瑕的声音渐渐小了。

洪万里瞪视着李景风,不只他,还有金不错和包成岳,他们都将目光集聚到李景风身上,连三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母,颜……顺……顺……”朱指瑕念完这名字,抿着嘴,微微合眼,长长的睫毛隐隐跳动着。

“哗啦啦”几声响,观礼人群中起了骚动,站在前排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后排的也挤上前来。这些靠上前来的铁剑银卫几乎全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人,连参加典礼的几名掌兵也站起身来,议堂十六个席次,包含三爷朱爷,今日来了八个,他们几乎全站起身来。

除了三爷。

李景风看到,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

洪万里并没有将铁剑银披交给李景风。“他不能当银剑铁卫。”他只说了这句话,对着朱指瑕。

李景风不明白。

朱指瑕缓缓点头,道:“是。”

齐子概闭上眼,喃喃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原来……你……”他站起身来,对朱指瑕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活着离开崆峒。”

李景风傻了,就在前一刻他还是铁剑银卫,怎么这一刻反倒要三爷保他性命?他望向朱指瑕,想知道怎么回事。

朱指瑕沉默半晌,道:“我若说不行呢?”

齐子概环顾四周,道:“那我就带着他打出去。”

大堂上,气氛顿时肃杀起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