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今日之事,孤……”
“曹丞相不必多言。”荀彧客套的躬身下拜后,淡漠道,:“彧只希望曹丞相明白自己仍是汉臣,谨言慎行,莫行天下之大不韪。”说完,未等曹操有所反应,就起身甩袖,不带一丝留恋的离开。
“荀文若!”曹操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脱口而出就是怒呵,:“你给孤站住!”
荀彧脚步一顿,咬唇道:“
主公,彧不忍见你晚节不保。”
望着那一抹远去的幽香,徒留曹操一个人站在余晖之中,见证着汉宫逐渐被黑暗吞噬,毁灭。
一声微不可察的苦笑,在身旁一群恭贺的大臣中,总是显得微不足道。
几日之后,荀彧请命前往寿春,曹操请命让献帝率百官为荀彧送行,而他自己或许是早知道荀彧不愿见到他,那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过。
一鞠,二拜,三兴。
荀彧恭恭敬敬的给献帝行完大礼,而后在献帝的虚扶中站起身。献帝见着这不知多少年的正轨大礼,轻叹了口气。
多少年的世事沉浮,当年那个有着漂亮的双目满含不甘要推翻曹操夺取大权的刘协已经逐渐沉寂,变成了如今一举一动都显得呆滞的傀儡。他苦笑的看着这位陪伴自己多年之人,终于在人起身时,当着身后那群实际上是监视自己的小黄门的面,拍拍荀彧的肩,微笑道:
“怀王不察屈原之志,而朕,独知文若之心。”
挑起嘴角,荀彧望着献帝,双眼逐渐坚定起来:
“彧,不会让圣上失望的。”
纵使大局难改,彧也绝不会背汉而去。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德。
此心不渝。
荀攸到达寿春的时候,正是这一年雪最大的日子。他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府中,见到荀彧只披着件貂裘,站在雪中对着庭院内的枯树发呆。荀攸走上前,为荀彧拍掉身上那层厚厚的积雪,而后拉起人早就冰凉的手,扶着人朝屋内走去。
“小叔,你本来就有腿病,受不得寒的。先和攸回屋去吧。”
荀彧淡淡的望了一眼荀攸,点点头,顺从的跟着人回到了屋中。
虽然寿春这间府邸是临时布置出来的,但却依据着荀彧的习惯准备的极为齐全。荀攸先将荀彧扶到案后在软金丝垫上坐下,而后来到香炉前,打开精雕细琢的炉盖。
“今日,就换檀香吧。”
依着荀彧的话,荀攸从柜中找出檀香放入炉中点燃。不同于兰香的清雅高洁,檀香性温,片刻之后便将屋内的冷色一扫而空。袅袅的香雾在屋内弥漫,似是带着蛊惑人睡去的效力,以至于当荀攸明明就跪坐在他的小叔面前,却仍觉得他其实早就遥
不可及。
“小叔,攸此次来……”
“公达,劝主公晋魏公的人中,有你,对吧。”
呼吸一滞。即便荀彧此刻望向他的眼神平淡无波,却比任何目光都要刺痛荀攸的心。
作为世上最了解小叔的人,他怎么会不明白。小叔悲愤到极点后,留下的反而只有淡漠。
上善若水,而水,永远利万物而不争。
在荀攸的沉默中,荀彧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提笔沾墨,在一张纸上似是写着什么。片刻后,他放下笔,将纸叠起递向荀攸。荀攸连忙起身接过,与此同时听到他小叔淡淡的语气:“公达,彧虽是你小叔,但无权干涉你的决定。同样,请你也不要阻止彧。彧明白是主公遣你来得,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就委托你转交给主公吧。此后,君臣情谊,莫要再言。”
“小叔!”荀攸皱眉,不由中已经失了往日的风度喊了出来,:“首先,攸是自愿为你而来,主公攸不过是帮他带几句话!其次,小叔,攸……”话说到这,荀攸一顿,苦笑的坐了回去,望着荀攸缓缓道,:“攸不希望,小叔因为此事,而伤害自己啊。”
小叔,你可知,攸可以放下荀家永远以荀家利益优先的家训,可以放下从小被教导匡扶汉室的信仰,独独放不下的,只有你呀。
固执的,永远不肯回头的文若。
“公达……”望着一改常态激动地荀攸,荀彧双眉微蹙,良久后微侧过脸似是叹道,“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重要了。”
荀攸心疼的看着荀彧微侧过的面庞,心中五味俱杂。他从身旁拿起那个曹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亲手交给荀彧的精美的食盒,放到案台之上,又从袖中拿出多年前贾诩交给他的郭嘉委托转交给荀彧的信:“小叔,攸明白你的坚持,主公同样也明白。攸……或许微不足道,但是对于主公而言,小叔你是主公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这份吃食,是主公遣攸千里送来的,说是小叔最心仪的糕点。而这封信,是奉孝多年前嘱咐在今日局面之下交给小叔的。”
见着不知是陷入深思还是不为所动的荀彧,荀攸默默地拂衣起身,道:“小叔,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攸都会支持你。只
希望小叔明白,这个世上,仍有太多太多在乎小叔你的人。”语毕,他缓慢的走出了屋,望向荀彧一眼后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若是当日,他知晓那是此生最后一眼,会不会在当时,抚门而泣?
可是最后,荀攸仅仅是在大雪纷飞中仰头望着一片苍穹,任不知多久后冰冷的雪花蒙住了双眼后,挡住最后一丝光亮。
终是无言,无泪。
檀香的雾气还在扩散,模糊着思绪。荀彧望着案前的两样东西,终于还是先拆开了那封已经发黄的信。皱皱巴巴的信纸被他小心的从信封中夹出,展开。
在那一刻之前,他做过很多设想,这一次,奉孝将会用怎样的方式劝他。
而实际上,郭嘉最后一次的劝告,却不过是四字:
不若归去。
放下信,他不可察觉的苦笑了一下,而后打开那个精美无比的食盒。
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奉孝,原来当初你就已经预料到,彧与主公会走到这一步么。
这几日,离开了固守了半生的许都,放下了成堆的事务作借口,彧终于不得不,直直的去面对了。
其实不用他们的劝说,彧也明白,主公并非是贪图虚名之人。
自比为铜雀的主公,自诩为周公的主公,怎么可能会是为了荣华富贵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人?
彧不知道为什么主公这么急,但是彧明白主公一定有他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一定是为了天下苍生。
可是,主公呀,就如同你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护住这得之不易的天下太平一样,彧也宁可永远做那糊涂人,为汉室留下最后一丝骨气。
明白,不意味着快活。与其放下一生的信仰,放下一切的初衷,倒不如让彧也做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迂腐之人。